此时，下面海滩飘溢上来的鲜味儿，早已令它们激动得浑身发抖。然而，它们同时惊讶地发现，地面上人类的战斗力，似乎也一年一年地增强了。这些可怕而可恨的人群，竟然能如此长久地持续麈战。庞大的鸭群有些焦躁，它们在空中打转、浮动和翻腾，犹如没有着落的浪涛，涌来滚去。最后，鸭群开始采取了试探性的战术，它们一会儿升高，似乎要钻进云层，但突地就像战斗机那样迅速俯冲，甚至紧挨着人群的头顶飞掠过去，然后再度上升。这种忽高忽低的逗弄和试探，就是在寻找真正进攻的机会。海滩上的人群被忽高忽低的鸭群弄得也像发神经似地，一阵高一阵低的敲打和呐喊，双方进入了胶着状态。终于，担任排头兵的雄健公鸭按压不住了，因为漂亮的母鸭正朝它们不断地瞥出带有怨恨情绪的媚眼儿，这让它们惭隗无比又勇气大增，并觉得自己非得干出点样子来不行。
于是，几个圈子兜过去后，瞄准地面人群的空隙，这些勇敢的雄鸭两翅猛然收拢，双掌向后伸直，流线型的身子绝对是炮弹一样，直射下来。一旦落到沙滩，它们立即将坚硬的扁嘴嚓地一声插进松软的沙滩里，与此同时，宽大的脚掌在身后狠命地、交替地蹬着地面，整个鸭身就像一架推土机似地推进。平坦的沙滩上哗哧哗哧地被坚硬的鸭嘴剐开了，在鸭屁股后面留下一道长长的黑沟。圆圆的蛤蜊在贪馋而凶狠的鸭嘴中司，惊惶失措地滚动，沿着被撑得变了形的鸭脖子，一个接一个地被活生生的吞下去，在灼热的胃酸里又被迅速融解。噢呜！噢鸣！……老蛤头第一个嚎哭似地大叫起来，紧接着渔村人全都悲嚷不止。大家连滚带爬地朝得逞的野鸭子扑过去。然而此时，已经尝到甜头的野鸭子早已不顾性命了。带着盐味和鲜气的蛤蜊，摩挲着它们空空如也的胃肠，带来一种绝妙的战栗，使这些野鸭更加疯狂地蹬着脚掌，喀嚓喀嚓地推进着，吞噬着。
老蛤头和另一些也端着火枪的渔人跑过来，他们朝人群高喊着，躲开！轰！轰！轰！各种各式的古老的火枪爆发出一股憋得足足的怒气，整个海滩都在连续抖动。几只中了弹的野鸭翻了个滚儿，立即不动了。受伤的野鸭却拼命地挣扎，它们不顾一切地啪啪啪地拍打着翅膀，奋力蹬踏着沙滩起飞。没有中弹的则嘎嘎嘎地惊叫着，向伙伴们发出警报，所有的野鸭子都发了疯般地扇动翅膀，拍打得水花四溅，像E机借助跑道那样，贴着水皮儿折腾了好一阵子，才飞起来。老蛤头和几个持枪的渔人并不饶它们，熟练而迅速地重新装好火药和子弹，眯着眼睛，瞄向飞在半空的野鸭子，轰轰轰地又是一通排射，半空里落下来一束束鸭毛。小伙子们乐得直蹦高，纷纷跑去抢死鸭子。渔村人乘着火枪的爆响，更加兴奋地呐喊和敲击，整个海滩叉空前地沸涌起来，浓重的火药味向空中飘散。野鸭子的庞大队伍发生了骚乱，开始东西南北地胡乱四飞。然而，领头的雄鸭发出威严的嘎嘎声之后，混乱的鸭群开始收拢，空中的鼓噪声渐渐消失，重新编队的鸭群又形成一片巨大的云朵，这片巨大的云朵有秩序地向大海的深处撤退，缓缓落在乎坦的海面上歇息。
渔村人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向大海的深处，黄褐色的鸭群稳稳地漂浮在海面上，仿佛大海又多了一块陆地。暂时的宁静使渔村人突然感到筋疲力尽，他们也不管泥里水里的就往海滩上一躺，有的干脆就打起雷鸣般的鼾声。只有老蛤头始终不敢松懈，他抱着火枪，牢牢地站在海滩的最前沿，不眨眼地盯着远处浮动的鸭群。涨潮了，海水开始回流，浪波漫过老蛤头的脚脖子，腿肚子，很快就要漫过腰际。老蛤头还是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因为他知道野鸭子的厉害，它们远比海钻儿和海猫子的能耐大，能潜进水下吃蛤蜊。也就是说，涨潮退潮对野鸭子的关系不大，甚至更方便。另外，蛤蜊们感觉到涨潮的水流后，往往会欢天喜地地钻出沙滩，张着小嘴吃水流中的微生物，这就使野鸭子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大吃特吃。蛤蜊滩涨潮退潮的落差是2米，超过一个人的高度。潮水很快就要淹没老蛤头的时候，老蛤婆驾着一只小船箭一样地驶过来，她嗔怪地说，你是死人呀，钉在海里啦！老蛤头爬上船，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舍得我死在这儿。
这时，渔村人都随后驾船而来，数十只小渔船驶向海面，老蛤头的小渔船驶在最前面。他的老眼始终向海的深处眯着，观察野鸭群的动向。波涛起伏的深处，野鸭群开始骚动，先是一两只翅膀拍打着水花，接着是几十只，最后是一片噼噼啪啪的振翅声，随着雄鸭嘎嘎地狂叫，成百上千的野鸭子飞速地摆动鸭蹼，踩踏着成百上千朵水花，在一阵巨风般的轰鸣中腾空而起。新一轮的战斗开始了。看到重整旗鼓的鸭群从半空压下来，老蛤头一声号令，数十只小渔船迅速地一字排开，迎着鸭群摆出威严的阵势。此时，涨潮的海水已经全部淹没了蛤蜊滩，领队的雄鸭看到如此波涛之中，渔村人还在驾船堵截它们，不禁怒气冲冲，再加上极度的饥饿逼使，它们已经视死如归了。可是正当它们准备决一死战之”，猛然间，所有的小渔船上一齐闪出火光，紧接着就传过来震耳欲聋的爆响。而且还有些可怕的火光从小船飞到空中，在鸭群中间爆炸。
其实这是人类最落后的战术，造成火光闪耀，硝烟弥漫的爆响，是渔村人过年时放的爆竹。但野鸭子毕竟是野鸭子，这些可怕的火光和声响让它们昏头昏脑，魂飞胆破，绝对像原始野人看见核武器爆炸。野鸭群在爆竹声中又一次落荒而逃。一连多日，渔村人和野鸭子就这样对阵。像战争，像打闹，像开玩笑。蛤蜊滩一会儿疯狂地震动，一会儿死寂般的平静。大大小小的蛤蜊们却在这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安安稳稳地吃了唾，睡了吃。野鸭子毕竟不是人类的对手，它们战尽了最后的力气，便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撤出蛤蜊滩。它们在空中嘎嘎地乱叫着，表示极大的怨恨和不理解，它们有一万个理由吃蛤蜊。因为从古至今，它们野鸭子冬天去南方觅食，春天飞回北方，吃海面上刚刚漂浮出来的针鱼，那是一种针形嘴的细长小鱼，只能在水面上漂着，是大自然专门为野鸭子准备的美餐；然后，夏天到海滩上吃蛤蜊……这也是老天爷早已制定好的法则，可是却让两腿直立的人类给破坏了。
然而，野鸭子再多的牢骚和怨恨也无奈，胜者王侯败者贼，谁的能耐大谁就主宰世界。幸亏老天爷还给它们一个吃杂食的能力，一阵鼓噪之后，它们转向去别处的海湾，吃烂海菜叶子充饥了。2偌大的蛤蜊滩上又剩下老蛤头一个人，他东走走，西遛遛，在打扫战场。不一会儿，他就从一些沙窝子和浅水湾里捡到几只打死的野鸭子。老蛤头从腰后拔出渔刀，熟练地在鸭身上剐开一道口子，将里面的胃肠翻出来，用两手一挤，嘀里嘟噜，一个个小蛤蜊滚出来。老蛤头用力地挤着，直到小蛤蜊一个不剩地挤出来，他才松手。一个、两个、三个…一妈的！……十、十一、十二…这些天杀的家伙！……十八、十九……老蛤头边数边骂。在一个个头最大的野鸭子的肚子里，竟然挤出八十个带壳的小蛤蜊，叮叮当当，带着壳儿的八十个呀，这个天杀的家伙竟然全都囫固个儿地吞下去！挤出蛤蜊的野鸭子变得轻飘飘的，老蛤头提起来用力一甩，将死鸭子远远地甩到岸上。然后，老蛤头用衣襟将这些蛤蜊兜起来，走到浅水湾里，小心翼翼地洗着蛤蜊壳上黏乎乎的胃液。老蛤头边洗边感叹，这些野鸭子还真他妈的了不得，它们没有X光探测仪，没有电子计算机，而且是在人类火枪的威逼下，冒险冲进蛤蜊滩，惊慌失措中抢食，但吞到肚子里的蛤蜊却全是清一色的那种幼儿园级的小蛤蜊。蛤蜊滩埋藏着多少种蛤蜊呀，大个的小个的，黑皮的白皮的花皮的，但野鸭子只是将嘴朝沙子里插，却能准确无误地专门吞食皮薄肉嫩个头扁圆，那种刚成长一年的小蛤蜊。老蛤头目不转睛地瞅着堆在水湾里的小蛤蜊，在他的老眼里，这些小蛤蜊全是些嫩略膊嫩腿的孩子，就像他活蹦乱跳的小孙女。
曾有一次，在岸边玩耍的小孙女不小心被海浪卷进去，老蛤头当时正在岸边的一个高架子上晒鱼，他看到小孙女的两根小辫子没进浪花里，就嗷地一声狂叫，直接从高高的架子顶上飞跳进浪丛里，救出小孙女。小孙女被冰冷的海水呛得背过气去，整夜地发烧迷糊。老蛤头也就整夜地守护在旁边，嘴里念叼着，别怕，别怕，没事啦……现在，老蛤头盘腿坐在水湾旁，像当年瞅着小孙女一样瞅着这些小蛤蜊，嘴里也这样念叨着，别怕，别怕，没事啦…。此时，小蛤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扇小壳紧紧地关闭，绝对像死了。然而，老天爷造就了这些小生命，也给它一定的求生本能。其实这些小蛤蜊没有死，它们万分警惕，直到它们真正感觉到壳外的世界不是野鸭的胃肠，而是自由的蛤蜊滩，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蠕动。别怕，别怕，没事啦……老蛤头一直这样念叨着，并不断地用手往小蛤蜊身上撩着水花。小蛤蜊苏醒过来了，清凉的海水浸润着它们的外壳，透进去一股新鲜而舒适的气息。
终于，它们一个个谨小慎微地张开小嘴，探出雪白嫩肉的脑袋，它们似乎听懂了老蛤头的话，一下子把小嘴张得圆圆的，似乎朝老蛤头微笑。嘿嘿！……老蛤头也笑起来，嘴也咧得圆圆的。那天小孙女苏醒过来，老蛤头也是咧着这样圆圆的嘴。但小蛤蜊不会说话，而小孙女会说话，她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爷爷，你哭了吗？老蛤头更加夸张地咧着嘴笑，爷爷怎么会哭呢，爷爷四五十年没哭了，爷爷已经不会哭了……小孙女笑了。小蛤蜊将壳里白嫩的肉尽力地伸展出来，在水波里微微晃动着，这也许就是对老蛤头微笑。老蛤头突然将脑袋转向一边，并紧紧地闭着两眼，因为他知道，这些小蛤蜊开始行走了——老蛤头不忍心看小蛤蜊行走。小蛤蜊的行走太艰难了，它们首先将壳大大地张开，然后尽全力地将嫩肉朝外伸展，犹如光着身子的婴儿从包裹他的毯子里向外爬，直爬到只剩下两只小腿还在毯子里。这时多危险呀，绝大部分嫩肉暴露在外，任何一个哪怕最小的天敌也能置它于死地。更让老蛤头难受的是，小蛤蜊的嫩肉探出来后，一直触到粗糙的沙地上，然后蠕动着将身上的硬壳支起来，开始行走。但这并不能走动，而是还要从嫩肉中分泌出一缕雪白的黏膜，这黏膜向外拉得长长的，像舞蹈演员的长袖在水波里舞动，海里的水波是流动的，舞动的黏膜就是借助这水披的力量，拉动沉重的两扇硬壳，再加上触地的嫩肉全力地与沙地摩擦，小蛤蜊终于一点一点地挪动了。老蛤头在海边生活J大半辈子，至今也不敢看小蛤蜊行走。
老天可怜见，怎么不给蛤蜊生出两条腿呢？人有腿，海钻儿有腿，野鸭子不但有腿，还有两只强健的翅膀，偏偏这可怜的小东西没有腿！老蛤头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回头看了一下。这时，所有被救出来的小蛤蜊都活过来了，都在艰难地却是欢天喜地地向前蠕动。那拉得长长的白色黏膜在水波里飘荡，像他小孙女头上扯开的白纱巾……看着，看着，老蛤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花了，因为小蛤蜊的影子开始变得模模糊糊。他使劲儿地擦了下眼睛，定睛一看，原来这些小东西全都钻进沙子里了。表面看起来挺嫩的小肉，往沙子里钻却像钻头那样锋利。嗬，还挺他妈机灵呢！老蛤头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也不希望小蛤蜊有两条腿，那样跑快了可咋办？老蛤头又想起那个古老、神秘并充满恐怖的蛤蜊搬家的传说。阳光犹如万道金线，刺得老蛤头睁不开眼。潮水又退回去了，天底下又闪露出一百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蛤蜊滩。在阳光的炙烤下，一片热气腾腾，朦朦陇胧。这种神话般的景色，令老蛤头有些心慌，仿佛那个恐怖的故事就要发生了。今天这是怎么啦，老是想到那个恐怖的传说。老蛤头气得用拳头捶打脑袋，但怎么捶打也打不掉这恐怖的传说。
他的那个活了绝对一百多岁的爷爷曾胆战心惊地对他说过无数次，一宿的功夫，就是一宿呀，全走了！得罪了神灵，得罪了老天呀！蛤蜊大搬家……渔村人饿死了一半，跑走了半……蛤蜊滩原先在渔村人的眼里并不重要，因为跨过这片海滩到海里，鱼多着哪，多得和蛤蜊一样，密密麻麻，一球一球，渔船有时都跑不快，因为水下的鱼太厚了，缠住了螺旋桨。但不知何年何月，渔船开始跑得快了，而且越跑越快并越跑越远，甚至跑上几天，也看不到鱼的影子。有人说鱼被打光了，有人说鱼逃跑了，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成千上万艘渔船，成千上万张大网，鱼怎么会打不光？鱼怎么会不逃跑？鱼的速度快，跑就跑吧，可再怎么跑能跑过渔船吗？渔村人并没惊慌。
另外，水里不收岸上收，还有蛤蜊滩呀。蛤蜊不是鱼，埋在沙子里，老实得像块石头，是渔人厨房里的粮袋子，啥时吃啥时拿呗。老蛤头上年纪了，跑不远了，他将船舵交给年轻力壮的儿子，儿子说他就是跑到地球的那一面也不累。老蛤头找出他爷爷的爷爷的古老火枪，开始担负起守护蛤蜊滩的重任。没想到，爷爷的爷爷给他留下火枪，也留下恐怖。老蛤头从第一天扛起火枪看守蛤蜊滩，就有一种模糊而沉重的担忧。但是，一年年平安地过去了，他的担忧像撞在礁石上的浪花，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他甚至开始嘲笑自己杞人忧天，能吗？蛤蜊滩上的蛤蜊多得像鹅卵石，会有一天跑得一个不剩？总还能剩一些，哪怕剩几个，只要不绝种就能再养多了的。可是那个绝对一百多岁的爷爷抖着手指告诉他，那是他亲眼看到的，个也不剩，连个渣渣都不剩呀！……老蛤头努力地不去想这些事，他望着茫茫的蛤蜊滩，他觉得那些小孙女一样活泼可爱的蛤蜊们，不会背弃他们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