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堂从彪哥那里出来时，心情有点沮丧。
小跑堂想，“赤膊女人”四个字可能真的用错了。其实小跑堂并不是这个意思，并不真是说“赤膊女人”，小跑堂不过是打了个比方。“赤膊女人”其实就是“出水芙蓉”的意思。还不仅仅是“出水芙蓉”，还加入了一些新的想法，与时代有关，但与良心也并非相距太远的想法。
但彪哥还是不屑一顾。彪哥听都没把小跑堂的话听完，就打断了他。无论是“赤膊女人”，还是“出水芙蓉”，彪哥统统把它们归为一类：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跑堂走在路上，眼前又闪过天下第九楼开张那天，彪哥身穿暗红色大团花长衫，站在店门口，向客人拱手作揖的情景。不过，闪了一下，再一下，就好了，不再闪了。就像小跑堂心里的沮丧。没有什么良心上过不去了。小跑堂想。该说的已经说了，虽然还没有全部说完。但也已经可以了。小跑堂只是觉得彪哥好像没有什么平民意识，以前是叫做脱离群众的，现在不这样叫了，现在这是个流行的词语，就叫做：
缺乏平民意识。
小跑堂觉得，在这一点上，彪哥就比不上康远明。
讲到康远明，小跑堂突然想起，好像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康远明最近很忙，除了自己的小公司，还帮着打点天下第九楼的事。不过，对于天下第九楼，康远明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小跑堂问他，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还是那句话：
“你就当好你的顾问吧。”
小跑堂毕竟也是个老江湖了。小跑堂看得很清楚，康远明对于事情的表态，基本上都是有他的道理的。康远明是有主意的。小跑堂知道。一般来说，康远明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也不会轻易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要是康远明真的不肯表态，那就一定有他不肯表态的道理。
虽然小跑堂还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小跑堂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他又特意绕了弯路，想再去看一看那个白色的塑胶巨人。
小跑堂对那个白色巨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不管怎样，小跑堂觉得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白色巨人是个新生事物。属于突如其来出现的东西，谁都没有准备的。他讲不出来对它有什么感觉。它看上去有点怪异，不那么让人舒服的。生硬，张扬，凶恶，一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人情味。
这是一个怪物。小跑堂想。
这样想着，小跑堂不由回想起他的年轻时代。那时候，晚上，他从朱鸿兴走着回家。身上带着朱鸿兴的面汤气。头顶上月亮很好。远远的，能听到黄包车咿咿呀呀的声音，从观前街那里出来，又进去。空气里隐约有些糖粥的甜味，桂花的香。即便香气也是平行的，成宽度的。
不像那个白色巨人，要从至高的地方向你俯冲下来──不置你于死地不后快的。
但不管怎样，凭着多年的生活经验，小跑堂觉得：在你暂时还弄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首先保持沉默。沉默总是正确的。沉默了，后路也就留在那里了。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尴尬而惶恐了。
在这一点上，小跑堂认为，康远明倒是很得他神韵。
小跑堂喜欢评弹。特别喜欢蒋月泉的蒋调。小跑堂觉得蒋调很有味道，婉转、丰富，在喷音、收音、运气、咬字以及共鸣等方面都比较独到。说得简单点，也就是该拖腔的时候拖腔，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而现在，小跑堂觉得良心上的负担卸去了，很轻松，所以就一边走一边哼起了蒋月泉的蒋调。
那段著名的也是小跑堂最喜欢的《战长沙》：
关公奉命带精兵，校刀手挑选五百名。那孔明是在他临行嘱咐言几句，说道君侯啊，你此去长沙莫看轻。莫料黄忠他年已迈，他是战法精通武艺精，你不能轻敌要留神。当时发炮队营起，马不停蹄日夜行，到那一天已抵长沙郡。
关公先战老杨林，他后敌英雄黄汉升。一个儿，好似蛟龙刚出水，一个儿，竟如猛虎下山林。他们二人杀得无胜败，喊杀连天有众三军。关公善用拖刀计，老将追，急急奔，不料马失前蹄他翻下身。关公叫他调马重来战，到明天重又再开兵。老将他虚开弓，却无影，他一箭分明报昨日恩……每当唱到这里，小跑堂总会有种说不明了的感动。而这种感动，还很让小跑堂觉得心里舒服。小跑堂在心里暗暗夸许自己：唉，毕竟是个好人，心向善哪。
你倒是想想，你从马背上翻身掉了下来，对手却并不趁机给你一刀，而是让你调了马，明天重新开始。而到了明天，你也是虚晃一枪，开弓无箭，为的是报答昨天的恩德。不是英雄相见、惺惺相惜是什么？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跑堂今天哼着的时候，眼前却总会闪过奇怪的一幕。还是那个白色塑胶巨人，因为气体在体内不断流动、冲撞和挤压，它就不停地前倾、后仰，还伸个大懒腰。但冷不防的，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它那只正伸懒腰的长胳膊就伸了过来──猛地给你一拳。
这幻觉一连出现了好几次，让小跑堂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小跑堂摇摇头，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老了，眼花了，真应该把希望放到下一代身上去了。这样想着，小跑堂又晃晃悠悠折回身，到观前街替沈小红看嫁妆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