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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天白日(4)

就在太平医院的院长离开之后,不久,永宁医院的院长也约好了似地亲手送来9688元的全院职工捐款。记者采访院长,现在尤英的病情怎么样?院长说,现在尤英仍处于浅昏迷中,经过治疗她的病情相对比较稳定,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那一次的周折,明显已经影响到了尤英的康复。记者又问,现在尤英每天的医疗费用大约需要多少,如果治疗顺利的话,估计尤英什么时候会出院?院长很配合地回答说,目前我们医院已对她治疗费用做了最大限度的减免,可不收的坚决不收,这样下来每天的费用也在1300元至1500元之间,这已接近重症监护病房的底限了。而尤英的病情还不明朗,现在主要的治疗措施就是让她的脑内血肿尽快消减,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康复出院,还很难预料。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这需要视她的病情恢复而定。记者仍旧不放走永宁医院的院长,继续追问道,如果一个月尤英还不能出院,社会上的这些捐款用完了怎么办?院长沉默了片刻,颇为无奈地说,在永宁打工的人很多,永宁医院每年都会遇到,如去年台风造成一名打工者脊椎折断,全身瘫痪,治疗完成后,欠下医药费不说,我们还送了他抚慰金,并帮他买了回贵阳老家的车票。还有现在在医院的一名吸毒女,没有任何亲人来管她……往往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医院似乎成了社会救助的最后一道防线。院长停了停,看看尤伯金和尤三姐,又接下去说,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的情况,在永宁医院几乎每年都有发生,只是因为没有像他们这样极端的事例发生而引起社会关注。救死扶伤是医院应当履行的社会责任,责无旁贷,在永宁医院,就开通有便捷的就医绿色通道,我们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患者因经济困难而中断治疗,总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救助,但我们的能力毕竟有限!我希望你们媒体多作宣传,多多关注尤英这个事件,争取社会各界更大的帮助。目前,尤英的医院户头上尚留11万3684元钱,加上我们医院的捐款9688,总共有12万3372元。我希望这些钱能够救回尤英,让她能够早日康复回到四川家乡。

车小满给自己定的任务,每天就是关注各色各样的大小媒体对尤英事件的报道。其他的事情,他一概没有兴趣,或者说他没有这个心情。车小满必须要等尤英的事件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或者经医院治疗得以平安出院,或者经医院抢救最终死亡。总之,车小满作为整个事件的一个关键环节,他觉得自己必须对尤英负责。当然,这个负责不是车小满怎么去帮助捐款筹钱,怎么去参与护理病人,怎么替这一家子排忧解难;而是当所有人各怀目的热闹地参与推动时,他默默地关注,只是做一个清醒的看客,当所有人达到各自预期的目的抽身离去,恢复事件冷漠、平淡的真实时,他必须作为一个热心人从后台走到前台。如果不这样做,车小满就永远也无法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悬在空中,再无心去做任何一件事情了。仿佛一场万众瞩目的跳楼事件,尤英一家现在就在楼顶,而车小满就是那个暗中开门护送他们上楼的人。此刻,车小满站在人丛中仰望他们的表演,他无法去承担公安的营救任务,他只是作为一个内心沉重的看客,默默地关注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母亲在车小满从太平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看到了永宁台的电视新闻。母亲在客厅嗷嗷地叫唤,小满,小满,你们医院出事情了!快来看呀,就是这家人哪!青天白日把自己的亲娘送进火葬场!造孽呀!

真是天下奇闻,还有这样的事情。小满,小满,你快出来看呀!电台说是你们医院的120车送到殡仪馆的。母亲见车小满没有反应,小跑着上楼闯进了儿子的房间。车小满倚在床上,手里拿着遥控板正紧张地变换着电视频道。母亲嚷道,小满,快看永宁台!听说是你们医院将那个活人送去殡仪馆的。母亲一把从车小满手上抓过遥控板,换到了永宁台。记者握着话筒,表情沉重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台将继续关注这个事件。然后,电视画面换成了县领导接待外商的新闻。母亲关切地问,下午你去医院,怎么不知道这个事情?都上了永宁台了,县领导都去看望家属,还捐款了。哎,这是谁呀,你们车队谁送去的?母亲还想再说什么,车小满忽然粗暴地冲她发火,妈!你烦不烦呀!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说这个事情,一点心情都没有!然后,车小满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把母亲推出了门外,关上门,任由母亲敲门,哎哎地小满小满叫着,再也不去开门。

车小满还在市台、省台、中央台看到了这则新闻事件,有目前捐款的具体数额,还有病情报道,还有一些群众评论。省台的记者倒提到了他,不过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说荒唐,并且提到了太平医院已经作出了开除120司机的处理。车小满又打开电脑查看新闻,发现几乎全国的各大网站都有了这件事情的新闻报道,许多网站都是作为头条新闻在首页显示,一下子让永宁县在全国大露了一把脸。当地的永宁论坛上,尤英事件已经作为置顶的热贴展开了网友大讨论。车小满细心地看完每一则跟帖,发现骂政府和骂医院的居然远比骂尤英家人和他的多得多。车小满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看来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车小满想出去走走,透透空气。下了楼才看到母亲和父亲都郁郁地坐在客厅里,仿佛正有重大的家庭事情经过商议。车小满低头穿过客厅,径直去开门。父亲忽然开口说道,小满呀,不要多想,明天让你妈带你去看对象吧,正好这段时间用来看看对象。家里不缺钱,工作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你要是想出去旅游也可以,钱我来出,怎么样?车小满只是站在门口停了停,说没事,我出去走走,就关了门出去。

接下来几天,车小满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也不想去,只是泡在网上不断地收集有关尤英事件的报道。现在,媒体对尤英事件的关注已经渐渐抛离了尤英本身,转移到了对外地民工医疗保障制度的讨论上。对于车小满的报道,只有一家大报记者的专稿上提到他的那张尤英家属的签字,对此,记者是不屑的,一笔带过,认为司机多此一举,当时的情况别说是120司机,就是殡仪馆如果要求家属写字条同意火化,家属也会毫不犹豫地签字。

又过了十多天,车小满注意到媒体对尤英的事件已经渐渐冷淡,更多的矿难、贪官事件、灭门惨案占据了每天的新闻的视点,人们的眼球被每天发生的各种各样奇闻怪事所吸引。人们有太多的新闻要关注,尤英只不过作为一桩极端的案例一度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加上政府对舆论有意炒作,一度将这桩事件宣扬得举国震惊,然后各色人等纷纷出来发表一下自己的高明见解,作秀的作秀,同情的同情,捐款的捐款,说风凉话的仍旧说他的风凉话,有关部门自然做着有关部门应该做的事情。经过时间的最后筛选,留下尤英这个事件的主角,谁也不会真正在乎她的结果,被拯救或者最终死亡,恐怕除了她的家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车小满那样仍然关注的人了。

车小满决定去看看尤英。在家里吃完早餐,车小满对母亲说,我今天去永宁医院看看,那个尤英不知道怎么样了。母亲一愣,放下手上收拾的碗筷,说你看她干什么?转念又说,要不,你也带点钱捐给她?上次我和你爸特地去捐给她2000元钱,怕你有想法,所以没跟你说。车小满的内心也不由地一颤,想不到父母亲还有这个心思,真是不容易!但脸上什么也没有显露出来,淡淡地说,你们捐是你们的事情,我不赶这个热闹,只是去看看尤英到底怎么样?医院救没救回来?我也心里有个底。

尤三姐觉得自己几乎快麻木了,连着一个星期的受捐表演,让她和老父亲尤伯金越来越变得像个活人道具。一开始的热泪盈眶,内心充满感激,不断地自我怪罪,随着受捐次数的越来越多,捐款人的各色各样表演,现在她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了。要不是丈夫贾富贵和弟弟尤刚的不时到来,问母亲的病情怎么样了?问他们吃饭了没有?她几乎连吃饭都要忘记了。尤伯金也是一样,仿佛短短几天之间苍老了10岁,有时候问他话,都是抬起眼睛一脸的迷惘,不知道回答。

捐款在捐款箱设立之后的第三天开始减少,渐渐地一天也没有几个人来。医院索性撤回了记帐的小护士,只是交代每天捐了多少钱,一律都要存到尤英的住医账户上,以保证专款专用,说是上面领导的交代。一次,贾富贵指着尤三姐手上刚捐来的500元钱说,要不这500元先还老乡朱福吧,他昨天说家里急需钱,小儿子生病要钱,问我现在政府给你们捐了十几万元,这500元就先还他急用吧。尤三姐就问尤伯金,爹,你说呢?尤伯金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尤三姐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等娘病情稳定了再说吧,出院的时候总会留下钱的,要不万一医院问起这500元,我们怎么交代?他们现在对我们这样照顾,我们不应该再做让人骂的事情。朱福当时借钱的时候也知道我们的处境,要还债肯定得等到娘的事办完之后,我们赚钱再还他。没有办法,你就跟朱福直说吧,这钱由不得我们用,是医院统一用的,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

十天之后,来永宁医院捐款的就再也没有了。尤三姐问过医院的工作人员,说现在账户上总共捐款将近15万,除去这些天的医疗费用,剩余将近13万左右。主治医生也来告诉尤三姐,说尤英的病情还是没有控制住,现在药物治疗收效甚微,如果再昏迷下去,可能就没有生存的希望了。医院领导商量过,决定对尤英再进行大脑开刀手术,这样的话手术费用可能就要大幅度提高了,好在现在尤英的住院账户上存款还是比较充足的。尤三姐只是求主治医生一定要救救娘,其它的事情都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医院对尤英进行大脑开刀手术的第三天,尤英的住院账户上就只剩下10万多的余额了。同时,医院以病房紧张的理由收回了7楼12床的高干病房,说如果家属继续住就要收费了,他们哪有这个钱住这样的高干病房。其实,这间病房本来就是为了宣传方便给尤三姐她们住的,尤英一直躺在医院的重症看护室里,根本不需要再用病床。这样一来,尤伯金就不方便再在医院住下去了,一来不能起到照顾尤英的实际作用,二来重症看护室是隔离区,有专门的护士看护,是不允许家属陪床的,有尤英在外头照应就足够了,尤伯金在反而是添了麻烦。加上他们又住不起医院附近的旅馆,所以尤伯金只好回下包村的出租房等候消息,贾富贵和尤刚如果有时间就过来陪陪或者替换一下尤三姐。反正,只要病人住在重症看护室里,家属除了关心病情和关心住院医疗费,其它的事情是帮不上任何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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