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搁在讲台桌上的手机，忽然跌跌扑扑地跳起来，像抽了疯。教室前排的几个学生揉揉迷糊糊的眼睛，翘起蟋蟀一样的脑袋，看西洋镜似地盯住我。我慌忙捏了手机，掩门走出教室，压低声音说，爸，我正在晚自修坐班呢。老丈人在那头撕开嗓门喊，刚才张部长来电话，说要推荐你到县委办，明天你带个人简历来，要紧事情！
老丈人为我调动的事情，三年前就打下了铺垫。张部长和老丈人是远亲，因为人家是官，所以老丈人自降了一级辈分，让我管张部长喊表舅。每年过春节我们都要跑张部长家里一趟，送上我的几个月工资，说是孝敬表舅。去年暑假差一点成功了，表舅问我二中去不去？去的话他就打电话。我和老丈人一商量，二中虽然在县城，可是到底不如一中是重点中学。表舅堂堂一个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还怕我进不了一中？我回表舅说，二中好是好，不过我的理想是进一中。表舅迟疑了一下说，你有什么条件？我说，刚评上教坛新秀，有市级课题立项，国家级论文发表，加上夫妻分居，调回城关的硬件是足够的。表舅当即跟教育局长联系，稍后打来电话说，局长弹了他，让我再等等吧。这一等，果然有了更好的机会。
第二天，我安排好功课，将个人简历弄得漂漂亮亮。对一个高中语文老师来说，我无非是多用了几个歧义词，将表达的内容故意模糊。诸如有百多篇文学作品在《人民文学》等国家级刊物发表，近百篇新闻通讯在《教育信息报》等省级报刊发表，多次在各级演讲比赛中获好名次等。老丈人亲自陪我去张部长办公室，张部长认真地看完我的个人简历，用手指敲着办公桌，有些满意又有些遗憾地说，本来我部里也需要一个写写的人才，可是今年刚进来一个名额，现在县委办要选调秘书，我向主任推荐一下，只是怕教育局长不放啊！
老丈人不停地赞叹张部长的办公室摆设，还夸张部长过去书读得好，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好像他是专门来夸奖张部长似的，有着说不完的一肚子好话。张部长既不谦虚，也不去打断他的话，一边询问我一些话，一边忙着手头秘书刚递上的文件。他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突然，他问我，照片带了没有？我一愣，说本来想到了的，来得匆忙又忘了。他起身亲自将办公室的门锁上，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数码相机，说马上拍吧，用电脑打印出来，效果还不错的。张部长亲自给我摄像，老丈人站在一边又是一番赞叹，夸他小时候就喜欢玩收音机什么的，家里的电器都会自己修理，真了不起！照片当场打印出来，我看到自己削瘦的身子垂着手立正站着，旁边是一尊半人高的孺子牛根雕，背后的粉墙上挂着一副“人民公仆”的篆书书法。我略微躬着背，显得有点谨小拘束的样子，倒也有几分书生气，像个小秘书。
老丈人赞叹起电脑的神奇，说要是在照相馆，这样的照片怕又是得好几十元。张部长微笑着，抬起手腕看表。我忙说，表舅要开会去吧，那我们就先回吧。他口里说着不急，却起身去打开办公室的门，嘱咐我说，明天你去县委办领报名表，按要求填写，呆会儿我就把你的材料给县委办刘主任送去。
回到家，老丈人来了兴致，拿出一瓶五粮液要和我喝一盅。丈母娘热了几个菜，坐在一边看我们吃。老婆也从卧室出来，放弃了每晚必看的连续剧，凑过来听我们说话。老丈人眯起小眼睛呷了一口酒，嘬起嘴角啧啧几声，举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牙齿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最后鼓起喉咙用力一咽，才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光辉怎么样？这酒是上次王所送给我。王所的后台很硬，他的一个姨丈在邻县当纪委书记，和你们教育局长是同学。我连忙给老丈人倒酒，心里热乎乎的，比喝美酒还要舒坦百倍。
进了卧室，我忍不住给在外地做生意的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有些激动，说光辉你别舍不得花钱，明天我让你妈先给你的卡上打一万元过去，不够你再打电话。现在生意还不错，你该打点的要打点，这事要是成了，花多少钱都不赔。
（二）
次日一早，我向校长请了三天事假，便往县委办领报名表格。秘书处的值班小姐，先是横着眼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来领报名表格。她啊哟一声，说这么快呀！文件还没有发到下面呢？她立刻去文印室复印了一份表格，连文件一起递到我手上，态度殷勤得让我受宠若惊。
刚出了县委办，表叔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爸爸已经嘱咐过他了，他让我一个小时后赶去神农茶庄，他已经请了高人。我这个表叔在乡镇工作，当过副镇长，现在自己办企业，不上班却在镇里领工资，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我去银行领出一万元钱，又去葡京发廊洗了头。一个小时后，我进了神农茶庄8号包厢。表叔正和高人喷云吐雾，茶几正中摆着一个水果拼盘，还有一碟绿茶瓜子和开心果，各人面前一杯茶叶根根垂直悬浮的绿茶，茶杯边上各有一包拆了口的软壳中华。表叔让我坐下，又叫服务员送上一杯绿茶和一盒软壳中华。我拿出文件给表叔看，表叔看了又递给高人看。我分析说，张部长已经把我的材料推荐给县委办主任了，估计县委办问题不大。张部长过去是县委办主任，现在的主任是他过去的部下，文件说公开选调的最后审定，由办公室主任会议研究确定。现在关键是要主管部门教育局同意选调，如果教育局同意盖章，事情就简单了。我去年想报考公务员，教育局连报考都不同意，现在要选调，恐怕就更难了。
表叔掏出一支烟递给高人，又甩了一支给我。他说，阿良你给光辉看一看，小青年是个人才，笔头硬当当，机会实在很难得！阿良放下文件，叼住烟，我连忙送上火。阿良吸了一口，说我给李处长打个电话吧，他今天刚好在我们县，要是他出面，教育局长是不会不给他面子的。阿良起身踱出包厢打电话，我问表叔这人是干什么的？表叔笑着说，我一个朋友，自己办厂，是个村主任，上面关系很好。他托的李处长是市里的领导，你这事他出面做估计问题不大。只是你要舍得花钱，你爸把你的事托给我，我起初说这么大的事我自己恐怕是不行，你爸说让我请高人，我特地把阿良请来，他的路子比我广。
阿良打完电话进来，握着手机说，李处长现在正忙，过会儿他过来一下，你把个人简历给我。我连忙从包里掏出一份个人简历捧给阿良，笑着说，中午请李处长一起吃顿便饭吧。阿良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说，李处长中午肯定早有安排了，电话里我简单说了几句，他过会儿会过来，到时看情况吧。他这个人办事原则性强得很！上次，我托他办事，在橘都大酒店摆了席，单等他一个人了，他到门口只说了一句，事情还在办呢，喝酒先不急，你们喝吧。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他到底还是没上去就回市里了。
我们喝着茶，等李处长的消息。老丈人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联系了王所，王所的姨丈出国去了，要一个星期以后才回来。我说上午去了县委办，文件拿来了，公开选调报名截止时间是下星期一，活动只能在这个星期了。今天已是星期三，还有三天的时间，等王所的姨丈回来恐怕迟了。我又说了表叔正在替我活动，老丈人嗤着鼻子说，吴金满在呀！你先到没人的地方再跟我讲话。我出了包厢，他继续说，吴金满副镇长下来后，到处招摇撞骗。我上次的官司托他请法庭庭长，请了客，事情还是拖来拖去，最后还不是王所出面办成了。我看他不可靠，鬼天画葫芦，你要当心喽！请客什么的把钱看紧一些，喝什么茶呀！又要几百块钱，喝完后你不要急着付钱，他若要付就让他去付。我应着声，心里却有一些不快。
又坐了一会儿，说些官场请客吃饭的事。老丈人又一次打电话，我走出包厢。他让我记下一个电话，说是王所的表妹，在组织部上班，跟分管文教卫的王副县长是同学，让我把情况跟她说明一下。我当即给王所的表妹打电话，叫她杜阿姨。杜阿姨说话细声细气，很客气也很有分寸，一听就是个坐机关的女能人。听完我的情况介绍，杜阿姨说他马上给王县长打电话，让我等她的回话。
我在包厢里又坐了一会儿，给阿良和表叔敬了烟，点上火，屁股却是火燎火烧般坐不住了。杜阿姨的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了。她说，我跟王县长说了情况，他问我什么名字，我说叫吴光辉。她说，吴光辉她知道，上次县府办选调秘书，考察对象的大名单里，其中就有一个吴光辉，知道他笔头很好，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是教育局里的人才。可是教育局长表了态，是一个也不放。我们李县长想要教育局办公室的秘书，想了三年才调过去。教育系统人才多呀，可是教育局长说放了人才，教育局怎么办？年前的区长办公会议上，当时教育局长也参加，他明确表态说今年是一个也不放！其它部、委、办、局谁也别想挖他的墙角。这事我也无能为力，这个教育局长是老臣子了，在县里是一只角色，有时连我这个分管副县长都要敬他三分。看来，你还得叫人从县委的几个书记身上想想办法，如果书记能开口要人，教育局长就不得不放了。杜阿姨把王县长的原话转告给我，我只能表示再三的感谢，让她费心了，杜阿姨叹着气最后说了一句，关键还是教育局长这一关呀！挂了电话，这下更坚定了我走阿良路线的决心。
又说了些话，我往表叔和阿良的茶杯里续了两次水。阿良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叫起来，阿良不住地嗯声点头，说我这就下来。收了电话，阿良让我们坐坐，他拿了我的个人简历下去。我不忘提醒他说，中午就安排李处长上国际大酒店吧，好好招待一下。阿良甩着手说，再说吧，要看李处长有没有安排。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表叔。表叔突然挺直身子正告我，光辉你要想好，这事花了钱如果办不成，你可不要怪我。我最反感你老丈人说东道西，上次法庭的事你听说了吧？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我就知道他要说东道西，李庭长对他的事算是用心了，可是法庭的事有个程序，不能一下子就办成，你老丈人急着要结果，我和李庭长本来说好了的，他又请了别人帮忙，这事别人一插手，李庭长就反感，既然有人办还找他干什么。所以，最后这事弄得两方面不愉快。我知道你老丈人心疼钱，现在请人办事吃一两顿酒算根葱啊！真正紧要的事都是整万整万的打点，有时候就算你花了钱，事情也不见得百分百打包票。我可是丑话先说在前面，你这个事情百分百成功我是没办法保证的，不过阿良出面操作应该是问题不大，他的门路多着呢！我讪笑着说，表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是请你帮我办事，办事谁能说百分百就成功，总有个意料不到的时候。我爸相信你，你知道我爸的脾性，我分配的那时候，你在镇上当副镇长，还不是托你帮了忙，才分配到现在的镇中学。我爸要请客，结果还是你签了单，我爸听你说是可以签字的，便也不争了，他是相信你才那样，我们一家都欠你人情，相信你表叔！真要是事情办不成功，我们也只有感激你。这钱是我自己出的，跟老丈人无关，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捆用细白条扎得严严实实的钱，交到表叔手上说，表叔，这一万元你先拿着打点，不够我再取，你一百个放心，光辉我绝对信得过表叔你。
表叔接了钱，先推辞了一下，见我真心诚意地劝，他这才将钱掂了掂，问，刚从银行取的？我说，就在来茶室之前建行取的。他没有数就塞进了随身的手提包。
阿良回到包厢，我赶紧敬上烟，又点了火。阿良呷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李处长看了你的个人简历，说绝对是个人才，这么年轻学历又高，前程无量啊。可惜他刚刚跟你们教育局长讲了一桩人情，也是调出教师队伍。局长还没有明确回复他，现在又讲第二桩，真是不凑巧！李处长中午要回市里去，看来他这条路是不行了。也真不凑巧，如果就你一个，教育局长是绝对不会不卖给他面子的。
阿良咬着烟不说话，表叔忽然敲着桌子提醒说，那就只有找你师傅了。你师傅和教育局长是哥们儿，他要是出面，没有搞不定的事。这事阿良你一定要用心帮忙，光辉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我不知道阿良的师傅是谁，既然能和教育民局长称兄道弟，怕又是个厉害角色。我附和表叔说，真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恐怕是人生的重大转折，我不怕多花钱，只好请您多费心了，事情办成了，我是不会忘记您的。
（三）
回到家已是午后，老丈人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和妻子结婚后，本来是要搬出去住的，可是房价太贵，凭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十年不吃不喝也只能买一套十年前价格的商品房。我和在外地做生意的父母商量，他们愿意拿出20万给我，剩下的要我们贷款。妻子和老丈人商量，老丈人算了一笔账给我听：反正现在就你们两个人，家里这么大的房子空着，怪冷清的。你们买房子是迟早的事，只是现在房价暴涨，房地产市场也不正常，我听土管局的朋友说，二年后永宁县的房价必然会下跌。何况我们已经习惯和女儿住在一起了，我就一个女儿，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你们也不用着急，等你工作调回城关，你们有了小孩，我们再资助你们一笔钱，你们也好慢慢找合适的房子，用不着贷款勒紧腰带过日子。妻子完全赞同老丈人的意思，我征求父母的意见，他们也觉得老丈人说得有道理。所以，我就暂时成了上门女婿。
老丈人问我，中午用了多少？我说，便宜呢，就四五个人，表叔抢着付了。实际上，加上中午一顿饭，表叔又临时叫了几个朋友来，我已经用去了一千多元钱。老丈人坐起身说，吴金满现在不如从前了，花样多得很，你要当心哪！听说他办厂亏了本，正要用钱。他帮你办事，你可要抓紧钱，不该花的千万别花，肉包子打狗的事你要睁大双眼。我点点头说，我会小心的，让他帮我多活动活动也好，如果我这事要是成了，对表叔也有好处。他热心帮我跑，就让他跑吧。爸你嘱咐过的话，我会记得的。老丈人叹着气，又躺下身子说，光辉你的事现在连王县长也没办法，我看吴金满八成是办不成，只要张部长有心帮忙，调回城关是迟早的事，你别着急，好好地在学校表现，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我没心思再跟老丈人多聊，怕不小心说漏了嘴。有父亲在背后给我经济支持，我是下定决心，不惜血本了。进了卧室，妻子刚午睡醒来准备去上班。她问我怎么样？我知道她是父女连心，便也瞒下说，表叔正帮我活动，还不知道结果。我请了三天假，下午要填报名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