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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同胞(6)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西楼,等点上蜡烛的时候,马仁义看到他的老爹正用冰冷冷的目光看着他。父亲的目光像一盆凉水当头灌下来,他惊叫一声,蜡烛就从他的手里掉落下去,他仓惶地从西楼里逃了出去。

他已经记不清那个恶梦般的死亡故事是从何时开始的,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那个女人几乎每天半夜都要叫醒他,他每次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爹死了……他跟着那个女人胆颤心惊地来到西楼里,他盼望着那个人真的死掉了,可是他每次看到的都是那双冰冷的眼睛,那眼睛使他感到恐惧,他害怕到后院的西楼去,他一看见那幢楼就头皮发紧。在后来的时光里,他天天都怀着恐惧在半夜里等着那个女人的脚步响过来,等着那个女人对他说,你爹死了……

六年来,这句话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六年后,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深夜里,当那句话终于成为现实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那句话像个幽灵罩着他。现在,他站在父亲的棺材前,仍能感到父亲的目光穿壁而来,那口被油漆了六遍,粘了六层银元的黑漆棺材也没能挡住父亲的目光,父亲的目光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擘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威慑着他的灵魂。长久的压抑,使他在即将埋葬那目光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他想看一看那双终日使他感到恐惧的眼睛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他立在棺前,看着沉重的棺盖被人慢慢地拉开,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有一张黄裱纸盖在那个人的脸上,他颤抖着把那张黄裱纸揭开,他看到那双眼睛闭着,眼球已经下陷,看不到一点光泽,长久压在他心中的恐惧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可就在这时,他在棺材里看到了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那是小福子。他的儿子表情平静地躺在他爷爷的怀抱里。那个刚刚离开的恐惧又嗖地一下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绝望地叫一声,就贴着棺材滑下去,他没有看到那张黄裱纸从他的手里飘落下去,正好盖在他父亲和他儿子的脸上。这时只听老会手高叫一声,上扣!那个沉重的棺盖,就在他的哭嚎声中重新合上了。

长长的送葬队伍在飘落着雨水的街道上缓缓行进。连日的秋雨把街道上的石板冲洗得十分洁净,被雨水浸透的白色孝衣在殷红色的街道衬托下,显得更加灰暗。唢呐声锣鼓声像一群惊飞的绿头苍蝇,在雨水里撞来撞去,和着嗡嗡的哭泣声飘浮在颍河镇的上空。马仁义肩扛柳木幡子,被人搀扶着哭得悲恸欲绝,他真的感到了无望。在过去的时光里,他一次次地想逃离父亲的目光,神色紧张地走在颍河镇的大街上。那个时候,他的耳边终日响着那句话,你爹死了……他知道那目光时刻在追随着他,使他无处可逃,他哆嗦着走进谭家的染坊,看到了正在烧火的荷花。从锅灶里窜出来的火光映着她的脸,他就在她的身后蹲下来。灶堂里的火苗使那双追随他的目光退缩了,他闻到了荷花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息,那气息在他的身上舔来舔去,使他感到温暖。他看到荷花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线装书,他把那本书从她的腿上抽下来,那是一本《西厢记》。他在书皮上看到了一片已经干枯了的血迹,在渗着血迹的封面上,他看到了他三弟的名字。他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然后对荷花说,我三弟回来了。

荷花噌地一下站起来,她说,在哪?

马仁义含糊地说,他让我来叫你。

那个昏黄里,在马仁义走出染坊的时候,他看到谭老万出现在套房的门口,他什么也没有说,就领着荷花在混沌的天色里朝家里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像黑色的蝙蝠从屋檐下飞出来,时隐时现地回到了马仁义的记忆里。现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把荷花领回家的,只记得他和荷花在东厢房里翻来斗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种笑声,在厢房的花格门前,他看到了他的前妻,她像个白色的幽灵站在门前,她尖利的笑声在黑夜里使人发怵。马仁义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把荷花反锁在屋里。他走到那幽灵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肚子,她的笑声就消失了。他拉着她冰凉的胳膊朝竹林里走去。黑暗里,他领着妻子在那片竹林里仿佛走了很久,他们一起来到那两间房子前,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把钥匙,吃力地把锈锁打开,而后拍了拍她的屁股说,进去吧。

那天夜里,在他往回走的时候,那尖利的笑声又从黑暗里传出来,可是在他回到东厢房里看到荷花的时候,那笑声突然消失了。在后来他把荷花整得死去活来的日子里,在他的感觉里那尖利的笑声好像再没有出现过。对他来说,那笑声似乎已经成了陈年往事。现在,那往事又冷不丁地回到了他眼前,他到一个赤条条的白色幽灵在前面的雨水里向他招手,他跟着那幽灵,一直来到那片被雨水洗净的柏树林里。在凄悲的唢呐声中,他看到那口黑漆的棺材已下到墓坑里去,有十几把铁锨正往墓坑里封土。突然,他看到隐藏在棺材里目光像长出了翅膀一样从墓坑里飞出来落在他的头顶上,惶恐里他听到四周的哭嚎像一群蜜蜂的嗡叫声从他面前飞过,那些纸马、纸轿、纸牌坊在坟前燃烧起来,纸的残骸就像黑色的蝴蝶飞向天空,就像那目光一样在柏树林里盘旋。他知道,这一生一世,他再也摆脱不掉那目光给他带来的恐惧了。

马仁义在他二弟离开颍河镇的那天傍晚,独自—人登上了他家的书楼。他在南窗前那只玄色的木椅上坐下来看着他二弟的帆船在霞光的照耀下从窗前驶过,等二弟的帆船消失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他很想在这个时候听到一点什么声音。悠远的颍河调子;一个老太在河道里喊叫鸭群的声音;或者河水撞击船头的声音……可是他在那里一直等待了很久,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这使他很失望。他站起来,却意外地在墙边的书橱下看到了一把枪。他走过去把枪拾起来,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驳壳枪。在枪座上,他看到了凝聚的血色和几丝黑色的头发。枪上凝聚的血色渐渐地在他的眼睛里鲜艳起来,最后竟从枪座上滴落下来。接着,他看到楼板上现出了一溜血迹,那血就像刚刚滴上去的一样,一直伸到北墙下的书柜前消失了。他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个高大的书橱,片刻他突然转身奔到南边的窗前推开窗子,从窗子里探出身去。可是河道里已经没有了那只江溜子的影子,宽阔的河面在这黄昏降临的时刻,显得出奇的平静。

就在他准备关窗子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三弟。那个时候他的三弟马仁文独自一人立在被黄昏笼罩着的码头上。

那年的八月某个凌晨,马仁义的三弟悄悄地离开了颍河镇。那个凌晨,三弟没同母亲告别就走出了家门。骡子的铁掌敲击着镇街上的石板路,发出一种悲凉的声音。在淡淡的晨雾里,那声音显得很不真实,这使马仁文有些不安。昨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哥正坐在大厅里等他。在停放过父亲棺材的地方,他看到他大哥像个泥塑坐在那里,守着几只袋子,马仁文看到那些袋子里装满了银元。马仁义好像从睡梦里清醒过来,他指着身边的袋子说,你二哥的那一份他带走了,你的咋弄?

三弟说,我明天走。

他似乎有些吃惊,他说,不多住几天了?

三弟果断地说,不中。

这也带上。马仁义指指身边的袋子说,带上有用的。要不收拾一下?

你看着办吧。三弟的话有些冷淡,他说,我去看看咱妈。

马仁义看着三弟穿过大厅朝西楼走去。等三弟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装银元的小袋子塞进了更大的口袋里,四周的空隙都填满了谷糠。现在这些袋子就驮在他们前面的骡子背上。清冷的空气雾一样从他们的皮肤上滑过来,马仁文立住了,他转回身来看到他们刚刚路过的十字街口已隐在了晨雾里,这个时候,马仁文突然想起了几天前他走进镇子的情景。他看一眼荒废的染布作坊,脑子里呈现出一片空白。骡子的铁蹄一下下敲击着石板,那声音在他的感觉里越走越远。

他们一起走出北门的时候,马仁文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人,他在几天前见过他们,是那两个推木轮车的小贩。

马仁义说,都不是外人,让他俩送你一程。

那个瘦子也朝他的三弟点了点头。那个络腮胡子朝他三弟笑了笑说,我们见过。

他看到三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吧。

三弟看着那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接了牵骡的绳子,这才转身对马仁义说,你回吧。三弟再没说什么,他回身朝前走去。就这个时候,他看到东边的天际里泛出一片紫红的彩霞。马仁义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的三弟披一身神秘的紫光走远了。这使他突然想起了他送走漆匠的那个傍晚。三弟的背影在马仁义的视线里渐渐化成了漆匠的背影。马仁义想,在他的有生之年,恐怕再也见不到他的三弟了。

1990年6月。

原载《收获》199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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