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林的春风得意真可谓昙花一现，刚到市里任职几个月，区长的位置还没暖热，东窗事发了，曾经重金贿赂过的一位副省长翻船连带着把他拖下了水。也就在中纪委会同有关部门决定第二天将对张志林实行“双规”的当天夜里，他姐姐承包的煤矿违规作业，发生瓦斯爆炸，造成五十多名工人丧生、二十多名工人下落不名的重大事故，震惊全国。党中央国务院责令省委省政府立即调査事故原因，妥善处理遇难矿工后事。
张志林被“双规”的消息着实把明如镜和武秘书吓坏了！尽管他俩谁也不清楚谁拿了张志林多少钞票，但他俩的恐慌程度不差上下，侥幸心理也惊人的一致：死不认账，看谁能怎么着！
家里家外的事可把廖天伦苦恼透了！
两天后的傍晚，廖天伦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他并不急于回家，而是端杯浓茶喝了两口，顺手拿起当天的报纸浏览，从他眼里却读不到报纸上的内容，家里家外让他揪心闹心的事，实在太多太复杂也太集中，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正确的答案，也很难预料最终的结果。
孙子贝尔离家出走八天了，依然杳无音信，弄得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没有了往日的朗声爽语，也很少见到他的眉宇间是舒展的，满头的白发好像是一夜之间生出来的，眼睛干涩而无光，脸上缺少水分皱巴巴的，就连走路的样子也有些鹅行鸭步了。依稀可见桑榆晚景。
电话铃响了。
廖天伦摘下老花镜，问武秘书是不是贝尔有了消息，武秘书说是家里打来了，叫回去吃饭。廖天伦有些不耐烦地说：“跟他们讲别等我了，我不回去吃饭。”又把花镜戴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看报纸。
武秘书照廖天伦的意思给家里回了话。这两天他心里乱极了！虽说抱定死不认账的信条不放松，可毕竟经的事少，想装着跟没事人一样不容易。但必须得装！于是，他顺着廖天伦的心思说：“我知道你烦。张志林的问题闹得够大了，再加上贝尔还没有消息，你肯定心里头难受极了！我能理解，隔辈更亲嘛，老人们都这么讲。贝尔的事你肯定揪心揪肺，牵肠挂肚，搁谁身上都一样啊。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行，你总不吃就不行啊！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几天折腾。更何况你呢，工作这么繁忙，事务这么多，千头万绪，哪一头不得费心劳神耗精力啊。不吃好饭，你能吃得消吗？我实在替你捏着一把汗哪！”
廖天伦似乎被触动了。他摘下花镜在手里拿了一会儿，便装进了眼镜盒，面前的报纸也被他折叠摞起。此时此刻，他看武秘书的眼光是慈祥的，是和蔼的，是疑惑的，是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内容的。武秘书问是不是可以走了，他说不急，想再坐会儿聊聊天。
屋子里一片静溢。
这时，明如镜破天荒的跑到廖天伦的办公室，神态是慌乱的，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那种慌乱。张志林的事不可能不让她慌，孙子的事也不可能不让她慌，只是张志林的事只能慌在心里，而孙子的事既是慌在心里，也能说出口的。于是，她进来就说：“想贝尔想得快疯了，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心乱如麻。”又说：“我仅有这么一个孙子啊！他还正处在年幼无知阶段，万一被坏家伙拐骗学坏，被人贩子卖到哪个深山老林，或者生病得不到及时治疗出了问题，可真是哭天无泪啊！”干涩的眼眶有些潮润了，掏出手帕准备擦拭时使劲眨了眨眼睛，内眼角出来些分泌物，擦了几擦才算干净。
“明姨，您放心吧，不会的。”武秘书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安慰说：“贝尔那孩子又不笨，好人坏人还是会分辨得清的。您不要总往坏处想，说不定贝尔身上的钱花完了就回来啦。再说，贝尔的身体那么棒，大冬天吃冰棍，肠胃适应能力很强，不会有什么问题。您别想那么多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出毛病，还得想办法找贝尔啊。”因为心里没底，嘴上没准，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还好，总算意思表达清楚了。明如镜说谢谢迪生的宽心话，说贝尔的事让他陪着操心着急很过意不去。武秘书说：“您这就见外了，分明把我当外人了嘛。”这么一说，两人沉默了。武秘书当然不想让明如镜把自己看外了，幻想着能成为一家人，成为岳母与女婿的交情，成为廖晓云的心上人。能不能随他所愿，没有把握，但绝不放弃一丝希望。他是这样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鼓劲的。
明如镜不改初衷，依然希望武秘书和女儿的关系发展下去。她说：“晓云你们俩的事不顺利，我已经知道了。我会替你好好做做她的工作，多看对方的长处，多一份包容，多一份理解，事就会好办些。不然，死盯着对方的弱点放大，上哪找十全十美的人啊。不过呢，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晓云的脾气性格你都了解，一旦她认准的事认准的理，谁也拿她没办法，更别说婚姻大事啦。”发觉武秘书走神了，也就不再往下说。
武秘书的过于自信，反倒让廖天伦在心里打了问号。那个初来市委报到时的武秘书和眼前的武秘书判若两人，不光是装扮的变化，发型的变化，近乎脱胎换了骨。他试探的口吻说：“真是年轻气盛啊！说说看，你靠什么能让晓云一辈子不受罪呢？”武秘书一愣怔，马上笑了笑说：“第一，我有着对她始终不渝的爱；第二，我有着超越他人的聪明才智；第三，我有着足够的能力和实力证明我的价值。”廖天伦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交叉抱膀，右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左边的上臂，一直静观默察。他淡淡地笑道：“你回答得太笼统，太概括，说明不了具体问题。这样好了，前两条不必细化了，我不怀疑你对晓云的那份爱，也不怀疑你的聪明才智。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足够的能力和实力指什么？”
廖天伦的刨根问底，把武秘书弄得心如悬旌，一副尴尬的窘态。这一问触及到敏感神经，触及到冠冕堂皇词语下掩盖的罪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但很快就让自己平静下来，自圆其说。先说自己笨拙，不善于回答别人追根求源的问题，这方面是弱项。又说：“我太想得到您和明姨的支持，光怕回答的问题不能令人满意，难免心中有顾虑，所以一下子打住车了。你问我能力和实力，其实，我所具备的聪明才智，就是我的能力和实力。再者，我也在您身边两年多了，我到底是半斤还是八两，也一定有评价吧。”
“还是概念化。”廖天伦掏出手帕擦拭那双干涩刺痒的眼睛，又说：“不过，我也不逼你回答了。晓云那边行不行，还要看你们两个的缘分。”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他不可能不操心，选择对象向来尊重儿女们的意见，决定权自然由儿女们自己掌握。他知道了女儿晓云对武秘书的态度，还坚持要做她的工作，一来觉得他们俩的相貌确实般配，为在他心里撒下了阴影，挥之不去，他担心武秘书出问题。特别是张志林被“双规”了，他更担心会涉及到武秘书。假若武秘书真的有问题，被抖落出来是早晚的事，女儿晓云既然提出分手了，不再相互拉扯也未必不是好事，免得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吧。他抬眼看了看武秘书，心里说：“你小子真要有问题，实在太可惜啊！”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仨人都一惊。武秘书连忙抓起听筒，是廖大龙打来的，话筒里传来他兴奋异常的声音：“快告诉我爸，知道贝尔的下落了。我现在就上楼，你们等着！”不等这边问话，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武秘书表现得惊喜若狂，双臂举向空中，叫道：“太好啦！贝尔终于有下落了。”廖天伦和明如镜干涩的眼睛里立即跳动出亮光来，问贝尔在哪里？武秘书说马上就会知道的，便把门洞开，站门口静候佳音。廖天伦和明如镜也跟了出去。
“贝尔找到啦！”廖大龙一出电梯口，就满脸挂笑冲着这边喊了一嗓子，随即，喉晚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抹了一把顺脸而下的汗水，直觉得喉头干得要命，使劲想咽吐沫却很困难。武秘书递给他杯水，他咕咕咚咚一饮而尽，抹了抹顺着嘴角下滑的水珠，说贝尔在老乡家里，并说了具体地址。又说：“这次肯定没错。人家县公安局长亲自把电话打到家里，确认是不是咱家的贝尔，相貌特征，年龄身高，家庭住址，一一都弄准确了，才告诉咱贝尔的具体检置。还说暂时有老乡照顾着呢，让咱放心。更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家里人都知道了吧？”廖天伦说话时眉头又皱起来了。廖大龙说：“我已经让阿彩给所有的人联系了廖天伦急了，把手一挥：“那你还不赶快去把贝尔接回来吧，又跑过来干嘛，耽误时间。”催促说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要快去快回。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廖大龙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不是事情特别急，我肯定不会来给老爸添乱。老爸，你是不是可以破例一回，把你的车借给我跑一趟啊？”他的目光充满急切，充满渴望。
廖天伦犹豫不决，在屋里踱来跋去。廖大龙急得直踩脚，问道：“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快说个爽快话吧，行，还是不行？”他也跟着来回走动。明如镜知道廖天伦的一贯作风，所以，心里再急，也不敢说用他的车。廖天伦表情痛苦地说：“车是公家给我配的办公用车，借给你就等于是公车私用，不合适吧。你不是让我带头违犯党员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若干规定嘛。”他还想解释点什么，被大龙一跺脚给截断了，只听大龙吼道：“够了！你就当你的廉政模范吧！要是嫌全国的还不够风光，就争取弄个全世界的，让你好好地风光个够。现在，贝尔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你还有心思给我上政治课，摆书记大人的谱呢！”他正想离开，又重重地“哼”了一声，甩下话：“我看你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了！”说罢，扭脸就走，再叫都不回头。
“大龙！”廖天伦紧追了几步，眼瞅着儿子进电梯下去了。他站在那里愣了片刻，一声叹息，转身自语道：我错了吗？你怎么就不能理解老爸呢！
廖家老小企而望归，引领翘首。
“奶奶！”离家门还有三十四米的时候，正好车没油熄火了。贝尔跳下车边跑边喊，与闻声出门相迎的奶奶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家老小都跟了过来，廖天伦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贝尔的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真是望眼欲穿啊！”掏出手帕擦那双混浊的眼睛。格格的样子说不准是想哭还是想笑，咧着嘴却发出哭腔，捶打着贝尔问他上哪去了，都快把家里人急疯掉了。又说：“我还以为见不到贝尔哥哥了呢。”兄妹俩抱在一块，哭成了一团。格格哭着哭着，命令的口吻说：“贝尔哥哥，你今后再也不许离家出走了。听见了吗？”贝尔说听见了。廖晓云又喜又气，跳在贝尔肩膀头猛咬了一口，说：“我让你再离家出走。”第把贝尔疼得一声惊叫，说不敢了。
“都回屋里吧。”廖大勇走到司机小孙跟前同他握了握手，说了句道谢的话，又走到廖大龙身边，双手抱了抱他的臂膀说：“哥，你辛苦啦。走的时候，我说跟你一起去，你却先走了。路上挺不好走吧？”廖大龙疲急地笑了笑，说有小孙跟着，还算顺利，车子出了两次故障，都被小孙排除了。小孙说，要不是车出了点毛病，估计不会耽搁这么长时间。廖天伦听到他们对话，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一抬头，正好大龙也在看他，目光是怪怪的，知道还在为车的问题责怪他呢。
“贝尔，”王灵丫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说：“你这么小个人，怎么那么大的胆量啊？你以为离家出走挺好玩的是吧？弄不好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亲人了，知道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急死了！今后可是不敢再学傻了啊。”贝尔点了点头。王灵丫发现欧阳秋童始终默默地在一旁抹泪，就给贝尔使了个眼色，让他到妈妈那里去。贝尔却低头不语也不动。王灵丫说：“这孩子，你妈妈为了你把心都给操碎了，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啊？”她把贝尔拉到欧阳秋童跟前，欧阳秋童伸开双臂想抱住儿子，谁知贝尔脖子一梗，冲着王灵丫不耐烦地说：“别烦我了，我跟她之间的事你少管！”怨恨的目光射向妈妈，一点都不留情面。
全家老小一下子都愣住了。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示出无可奈何。司机小孙借故说回去了，廖大勇说留他吃了饭再走，他执意说不。人家一走，廖晓云憋不住了，感慨道：“我真是搞不懂啊，咱廖家到底怎么了？大人变得我不认识，理解不了，连小孩子变得也难以捉摸。”她一把将贝尔拽到跟前说：“你这么大点就学得这样心狠，一赌气，就离家出走，你想过亲生母亲的心能承受得住吗？她朝思暮想，度日如年，眼睛都快哭瞎了啊，总算把你盼了回来，你可好，不仅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反而更加仇视你妈妈。要我说，像你这么不懂事的孩子，趁早别回来。一个人独来独往，天马行空，爱上哪上哪，爱干什么干什么，肯定没有谁会烦你的！”
“这叫怎么说话的？”明如镜把贝尔搂在怀里，上看看，下看看，摸摸他的头，又摸摸脸说：“我的宝贝孙子是还不太懂事，可他好赖话还是能听得懂吧。你们就别再刺激他了，好在没有让野狼给叼去，这是廖家的福气，是列祖列宗积德行善换来的福气啊！”她泪眼汪汪地说：“贝尔打今儿起，就在奶奶这里住，咱哪里也不去了，免得跟有些人在一起生不完的闲气。”她用眼睛剜了欧阳秋童一眼，又说：“眼不见，心不烦，听奶奶的没错。”
廖天伦唉声叹气，责怪明如镜不该说话没有遮挡。廖晓云气得跺着脚说：“妈，你真是老糊涂了！”廖大勇也怪母亲别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王灵丫紧接话茬说：“妈，你是得冷静冷静，别再找闲气生了。”你一言，我一语，明如镜招架不住，掩面而泣。说把孩子们拉扯大都会气她了，说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弄得家无宁日，人心惶惶了，说廖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现在让廖家老小都跟着赔罪啊！越说越多。还是王灵丫有办法，说贝尔能平安回家，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应该好好庆祝的。又说她早已安排阿彩，一切准备完毕，单等大家人席了。
一家老小的情绪刚刚稳定下来，廖大龙徘徊观望了一番，摆出冰清水冷的面孔说：“这些天我考虑再三，今天当着全家老小都在场，我宣布一个决定。”他扫视一周，见个个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稍稍面有难色，还是态度坚决地说：“大家都看着呢，我和秋童的缘分也算走到尽头了，已经完全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境地，再糊糊涂涂地过下去，对谁都不是好事。所以，我决定和她离婚。”话音落，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没想到最先表现出惊愕失色的是明如镜，她的举止失措，想把疾子放在桌上，却搁空掉在地上。阿彩想帮她捡起来，她心不在焉地把阿彩推开，说自己来。她拿着捡起的筷子反复擦了几遍说：“大龙啊，离婚这样的词语不是可以轻易用的。童儿最近是惹了不少麻烦，为此，我的确也非常生气。但气归气，日子还是要好好地过下去呀！你千万别因为老妈几句气头上的话，就跟童儿过不去呀！”她见儿子表情木然，又拽了拽廖天伦，意思让他说话。廖天伦却紧锁眉头，半天没吱声。她又把贝尔拉在身边说：“大龙啊，贝尔还这么小，你和童儿不敢瞎胡折腾啊！我跟你爸都反对你的决定，不许提离婚的事。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好了。”她求助的目光看了一圈，显得很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