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夜幕还没来得急拉开，城市所有的灯就一齐亮起来了。车灯，路灯，灯笼里的电灯，空中挂的串灯，门头框边的转灯、霓虹灯，还有有钱单位的地对空射灯，耀得天上的星星都躲的不见了，月亮把眯着的眼睛用云朵遮了又遮，害羞地时隐时现。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如同五光十色玄幻的白昼。
酒店门口早就没有车位了。穿着保安制服，腰间白色的武装带溜在胯上的老保安指挥出入车辆，喊炸了嗓子，挥酸了胳膊，嘴里不停地叨叨着，时而还自言自语、低声说一两句不干不净的话。街道马路上，到处都见缝插车，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车主们也不管督查和交警是否今天也要来贴条子了，既是贴了，大除夕夜的交两个违章停车罚款算个什么。
餐厅里，座位爆满，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面孔，各式各样的发型，各式各样的坐姿，各式各样的声音????人们拼命地提高嗓门喊叫着，拼命地提高嗓门欢笑着，拼命地提高嗓门划拳行令，仿佛在比赛看谁的声音大谁就钱多似的，仿佛不把这栋大楼喊不塌下来决不罢休似的。这时的这个餐厅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喧哗的地方了。
门迎们的声音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清脆了，站姿也没有开始时那么端庄了，但是，她们很认真，很坚持，尽量保持着最佳状态。打工人就是这样的，老板的生意越好，他们的干劲就越大，个个都像主人公，努力而且拼命，把工资与工作量不符的事情早就抛在了脑后。
刘经理边打着电话出来了：“哦，你们快到了？呵呵，看您说的，能给您没有桌子吗？呵呵，我一直在等您呢。好的，一会儿见。”她挂断电话对门迎们说：“一会儿红旺公司薛老板要来了，他是咱们的大户，餐厅里面服务员撤台都撤不急，根本就抽不出来人，是这样，石彤，你和秦海到时候给服务去。”
没等得石彤说话，门迎豆爱爱先抢了嘴：“报告刘经理，你把秦海的洋丢掉了。”
刘经理一怔，感到莫名其妙，她皱着眉头问道：“我什么时候把秦海的什么羊丢掉了？”
大家嗤嗤地笑了。秦海洋心里说豆爱爱太有才了。
“明明人家叫秦海洋，你偏把人家叫成秦海，只许你有洋，就不许人家有洋吗？”豆爱爱的话终于把平时脸皮绷的像鼓面似的刘经理逗笑了。
“呵呵，原来是这样的。名字连字儿了，大家都连在一起好啊，听起来亲近。你也可以带上洋字，我们就是三阳开泰了。哈哈。”刘经理很快绷紧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小豆名字里要是带上洋字就见桃花了，豆爱洋，都爱养嘛。”石彤插了一句，惹得大家又笑起来。
“说甚么呢？这么热闹。”大家只顾了笑，没注意到薛老板一行已经走到跟前了。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门迎们立即收敛，彬彬有礼。
“薛老板，你们好。”刘经理满脸堆笑地站在原地，高跟皮鞋动也没动，保持着一个经理礼貌而不鄙贱的气度。
薛老板中等身材，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件休闲式的黑色皮夹克上衣，国型头，短头发，脸上淡淡地涂着西北人特有的那种只有风沙才能调和出来铁红色，憨厚而且墩实，一双细长的小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了一条皱纹。他回头对还站在门迎中间的其他几位同行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聪明漂亮，美丽大气的刘洋刘经理????”薛老板简单介绍了一番后，大家跟着刘经理进了餐厅，石彤和秦海洋紧随其后。
餐厅里，闷热呛鼻而且非常嘈杂，你听见人们的声音很大，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有的脱掉了外套只穿着背心，有的人头抵在一起却大声地说话，有的人脱掉了鞋子干脆蹲在椅子上。除夕夜让人们彻底地放松了，让人们放松到忘形了。薛老板一行中的一位胖子皱着鼻子不停地用手扇着，他还是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鼻涕挂在上嘴唇上，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捂在鼻子上。
刘经理把薛老板一行领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不足十五平方的长方形房子，办公桌挪在了里边的一个墙角，一面墙上并列悬挂着【酒店工作制度】和【经理工作守则】的镜框，另一面墙上横贴着一幅七八尺大的毛笔字篇幅，房子中间摆着一张铺着鹅黄色台布的、中型带转盘的圆饭桌，转盘中央摆放着一篮红、白、紫间隔自然的三色鲜花，每一位餐具的口杯里都插着用红色口布叠成的花样造型。空调早就开了，房子里暖烘烘的，尽管这是刘经理的办公室，是临时急用的单间，但是叫人一点也感觉不到临时性的简单和粗糙。
薛老板一行寒暄着落了座，他执意把一位被叫做孙局的、留着三七风头的高鼻梁男子拉过来坐在自己的左边。秦海洋看了那人一眼，眉清目秀高鼻梁，觉得似乎有点儿面熟，但是没有时间回想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她和石彤开始倒茶水。她照着石彤的动作，左手拿白毛巾托着茶壶底，右手握着茶壶把，她故意磨蹭着等石彤倒过了薛老板和他旁边那位孙局以后才开始倒水。毕竟是头一次搞这么有档次的正式服务，秦海洋谨慎而不敢怠慢。刘经理时不时观察她一眼，并且不停地找话题和客人们聊天，打发时间，尽量控制着上菜之前餐桌上冷场的尴尬局面。刘经理说，有个人喝酒吃花生米，他拿筷子夹了几次都没有夹住一颗，他一用劲，夹住的花生米掉在桌子底下，他弯腰捡起来，对那颗花生米说，你跑啊，我看你还能跑到屁股眼里去。说完就把那颗放进嘴里了。“这不是说他自己的嘴就是屁股吗？”刚才在餐厅里打喷嚏的那位补充了一句，大家都笑了。海洋和石彤互相对了一眼也抿着嘴笑了。
开始上菜了。刘经理从服务生端的大不锈钢盘子里端下三盘菜间隔着放在桌子转盘上，望着薛老板说：“薛老板，你们慢用吧，有啥事给服务员说。”
“好，今晚上人多，你快去忙吧。”薛老板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转着酒盅说。
秦海洋和石彤各拿着一只盛满白酒的分酒器开始倒酒。通过这一阵子的观察，海洋觉得薛老板是个性情随和的人，她大胆地决定给他倒一次酒，练练自己的胆量。她右手端着分酒器抢先来到薛老板和孙局之间，也就是说，秦海洋站在了薛老板的左边，她怕自己的身体碰着薛老板，尽量地伸长胳膊去拿薛老板刚才在手里捻转过的酒盅，那个拧腰伸臂的姿势太难看了，右手拿的分酒器几乎碰着薛老板的肩膀了。薛老板见秦海洋够不着酒盅，便自己拿起来拧身递去。他这一拧身子不要紧，肩膀正好碰着海洋手里的分酒器了，海洋呀地一声尖叫，分酒器里的白酒荡漾而出，洒在了薛老板的肩膀上，溅在了自己的旗袍上。“对不起，你脱下来我这就给你擦。”秦海洋脸色通红，声音有点颤抖。
孙局听了秦海洋说话口音，断定她是西府一带的人。他望着秦海洋的侧影，脑子里闪过老家门里弟弟孙长贵和他的媳妇结婚时给他敬酒的情景。
“怎么搞的？怎么就不操心呢？”打喷嚏的人责备了秦海洋。石彤正给他倒酒，顺便白了他一眼。
“没甚没甚。我这是皮夹克，不怕水。”薛老板说着脱下皮夹克，秦海洋以为是让她拿去擦，连忙伸手去接。薛老板把皮夹克搭在椅子靠背上说，“大家都是普通人，我凭甚让你擦？继续倒酒吧。”
孙局听了高兴地拍拍手，说：“薛老板不愧大人大量，我敬佩你。来，咱俩干了。”
两个人站起来碰杯，一饮而尽。打喷嚏的人尴尬地拿起筷子夹着吃菜。石彤赶紧过来示意秦海洋站在薛老板的右边，她站在了海洋站过的位置。这下子，秦海洋觉得拿酒盅方便多了。两个人分别给薛老板和孙局空酒盅倒上了酒。
一瓶白酒很快喝完了，石彤打开了第二瓶。她心里合计了一下，桌上六个人喝了一瓶酒，平均每人还不到二两。
孙局不转眼地看着薛老板说：“薛老板啊，恭喜！你要给人家娃发压岁钱呢。”
“哈哈，只要孙局说的有道理我就发，也包括你。哈哈。”薛老板本身就铁红的脸上又涂上了一层红色。
孙局接着说：“刚才娃把酒洒在你身上是天意。除夕之夜，酒洒皮夹克，预示你好运长久，潇洒长久，皮夹子长久（尝酒），说白了就是财运长久，对不对啊？”
“啊？”薛老板开心地点着头，两只细长的眼睛又笑得眯成了皱纹。他举着酒盅站起来说，“我当年为开矿去算卦，先生也说是天意让我发财，结果就成了。今晚得美女洒酒，贵人提醒，我明年一定能抱个金娃娃。来，我敬大家一杯！”薛老板说完，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站起来仰头干了。打喷嚏的人开玩笑地对石彤说，美女，你怎么不给我身上洒酒呢？石彤瞪了他一眼说，我本来是想给你身上洒的，可是，我看你穿的不是皮夹克。桌子上所有的人都笑了。秦海洋笑的更开心，居然笑出了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我在门外老远就听得到。”刘经理说着进来了。她脸色有点泛红，可能是在外面跟哪个熟人喝酒了。
薛老板见刘经理来了，喜出望外，他伸长手臂说，来，我们给刘经理呱唧呱唧。大家便伸出手掌，有节奏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拍了三遍。就在薛老板提议大家鼓掌时，打喷嚏的人正好端着酒盅准备喝酒，他一着急，把酒盅放在了筷子上面，酒洒了，盅子在桌子上滚了半个圆圈。石彤拿毛巾去擦，打喷嚏的人说了一句我来吧就抓住了石彤的手。秦海洋看见了，惊讶得心直往喉咙跳。石彤没有立即把手抽出来，她瞪着打喷嚏的人，把咬着牙的嘴贴在他的耳朵跟前说：“松手！”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愤怒和威慑。打喷嚏的人松开石彤的手做起了眼保健操里干洗脸。
刘经理让秦海洋给自己倒上一盅酒举在手里说：“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惠顾！我连干三杯再敬各位。”
刘经理连喝了三盅酒后，开始从薛老板那里打通关。秦海洋跟在其后倒酒。她来到孙局跟前，说：“孙局呀，您虽然不经常来，但是薛老板却经常提起您，我今晚要连敬您三杯，祝您在新的一年里，官运比火旺，财源像潮涨，身体比牛壮，全家老小都健康！”
薛老板说了一句说的好，带头鼓起掌来。
孙局端着酒盅站起来，他可能没有想到刘经理有这一番口才，显得有点激动：“谢谢刘经理的祝福，恭敬不如从命，干了！”
秦海洋的目光只要落在孙局脸上，马上就能联想到死去的丈夫。他的和海洋死去的丈夫模样太相像了，尤其是那有点鹰勾的高耸的鼻子。这种情形前面已经出现过了好几次了。她乘着给刘经理倒酒的时候小声劝她少喝点，没想到刘经理却大声说道，我没事，你只管倒酒就是了。
第三瓶白酒打开了。刘经理的身子有点摇晃，舌头有点发硬。她来到打喷嚏的人跟前，打喷嚏的人先说话了：“我看刘经理是海量，狂欢除夕夜嘛，这酒盅子虽大，一下还不足一两，太慢了，咱们换成茶杯怎么样？”
“费队长，别乱来。”孙局劝了一句。原来他姓费啊，怪不得处处叫人看着不顺眼，莫不是姓那个废话，废品的废吧？秦海洋和石彤心里几乎都这样想。
“那敢情好啊。”刘经理心里明白，这个家伙是想灌醉我。她定定神说，“咱们用茶杯喝酒就得有点气氛，划拳行令，谁输谁喝，你要是酒量不足，可以找人代喝。”
“我没问题。”费队长毫不示弱，“咱们就打老虎杠子吧。”
“哈哈哈哈。”刘经理狂笑道：“老虎杠子啊，那是娘们玩的。咱们还是走大拳吧。”
费队长结巴了一下就答应了。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伸着指头开始划拳了。“兄妹两个好啊、好啊????”在稀里哗啦的拍手声中，刘经理连赢三拳。每一杯酒石彤都给费队长倒得满满的，她恨不得给他的杯子口上面箍一道圈，把他灌醉，让他出丑。
三茶杯白酒倒进了肚子，费队长立马脸色通红，不停地抿着嘴咽下一个又一个的反胃。连输三局使他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自己打了算盘被人家收获了结果，这怎么行呢？费队长说：“我走大拳不行，咱们还是打老虎杠子吧。”
“我说过了那是娘们干的事。”刘经理计上心来，说“我们就这样子猜拳喝酒我有犯规矩，毕竟是除夕夜嘛，我得借薛老板的酒先敬你一杯，之后咱们有话好说。”
“好，干了。”费队长仰起头，杯子里的酒连洒带喝总算倒完了。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往房子外面跑去。
一阵笑声过后，房子里平静下来。刘经理接着给剩下的两位敬了酒，并且打发石彤出去盯着。石彤出去时，费队长已经在门口的一侧跪着，哇哇直吐。石彤远远的站在一旁捂着鼻子看着，心里骂道：不自量力的蠢货。活该！
房子里，薛老板手里拿着一沓红包，有厚的，有薄的，厚的是钱，薄的是卡。他第一个叫来刘经理对她说：“刘经理，感谢你和你的菜。只要有你在，这个地方我就常来。一点小心意，请你收下。”
孙局故意说：“哎，这是怎么回事？刘经理不缺少你那个红包。”
薛老板嘿嘿地笑着。刘经理接过红包，对孙局说：“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还指望薛老板给我补上呢。”
“呵呵，明白了。”孙局会意的笑了。
石彤跟在费队长后面进来了。她给费队长添了茶水，过来和秦海洋一起领了红包。海洋拿着厚厚的红包心里暖暖的。她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在娘家时爹发给她五块钱压岁钱的情景。费队长头枕在胳膊上已经抬不起来了，是桌子上另一位从薛老板手里接过红包装在他口袋的。最后就剩下孙局了。薛老板拉着他的手说：“孙局啊，当年没有你的帮忙我就不可能有今天这么好，你一次次拒绝了我的礼品也就等于拒绝了我的情意。我知道你是共产党的好领导，我这个红包不是腐蚀拉拢，更不是行贿受贿，是朋友之间的一份祝福，一份情谊，你今晚要是再不收下，我就给你下跪了。”
“不会太多吧？”孙局觉得今晚应该给足薛老板面子。
“你想太多我还不给呢。”薛老板指了指刘经理，说，“和她的一样，就一千。”
“那我就收下了。”孙局接过红包说，“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我们宝鸡的土特产，回头给你送去。”
“好好，我喜欢。”薛老板点着头，小眼睛又变成了皱纹。
孙局把红包装进口袋，指着秦海洋说：“你，用你们家乡的话给我读一下墙上的那副字。”
大家的目光一齐集中在秦海洋的脸上，海洋登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刘经理对海洋说：“你就大声地念吧，错了也没关系。”
秦海洋稍作镇定，用标准的宝鸡方言颇有表情地读了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大家也被秦海洋感染得用各种方言低声念了起来，只有薛老板的嘴唇蠕动着没有声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