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洋回到了娘家。她没有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时不时哼几句歌曲串烧。她从偏房推出洗衣机，提出来大铁盆，把爹妈的床单、被套和所有需要洗的衣物收集了一大堆，在院子洗了起来。
“哟，海洋啥时候来了？”邻居凤兰姨边说着已经从头门进来走到了秦海洋海洋跟前。她有五十来岁，上身穿一件素花棉袄，袖着手，胳膊肘下夹着一本书，头上缠着一条绿色围巾，绕下来系在在脖子上。
秦海洋连忙站起身子：“姨，我来好几天了。我妈在厨房呢。”
海洋妈在厨房看见了凤兰，一边解着围裙招呼进房子说，炕热着呢，赶紧上去。
凤兰把夹在胳膊肘下的书拿在手里，解开围巾，对海洋妈说：“这个心经像绕口令一样，难念很，里面都是老字，好多字都不认得，你给我说说。”
“心经念熟了好听着呢，你稍微一闲，嘴自己就念上了，也就不想烦心事了，我刚才在厨房还在念呢。”
两个人说着脱掉鞋上了炕，挨着身子相坐，打开经本念了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秦海洋在院子听见了，她为村里这些念佛念经的非老年的人感到惋惜。她们把时间就这么白白的念去了，守在家里，没有理想，过着艰辛抵俗的生活。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孙长贵，像长贵这样游手好闲的人还不如她们呢。唉，人到底应该咋样活呢？
凤兰和海洋妈念了一阵子经，凤兰合上经本说：“妹子，你到底打算叫海洋咋办呢？有人都托附我给女子提亲了，我试了几试都没敢给你说。”
海洋妈思想了片刻，说：“咱现在也不知道孙家是咋打算的，女子是咋想的，我也几次想问女子，嘴还没张，就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海洋妈说着眼眶就湿了。
“孙家还有啥脸管咱女子呢？死老婆不要脸，欺负了咱女子，还不让进门，我看就该打。”
“我也多少听到了些风声。咱养女子的是弱门，忍忍也就过去了。”
秦海洋哼着歌曲串烧进来了。她摘掉皮手套，把手塞进被窝说：“冷的很。你俩咋不念了？”
妈怕海洋看见自己的眼睛，拿起经本翻起来。
“呵呵，才停下来，和你妈几天没说话了，谝谝闲传。”
“就是的，姨呀，你没事就过来，和我妈一起念念经，说说话，时间也过的快些。”
“海洋在家吗？”一个男声传了进来。
“在呢。”秦海洋答应着转身朝外面跑去。
叫海洋的是孙家那边门里的一个哥。他站在门口，身后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长贵七七时给秦海洋帮忙招呼客人的那个哥坐在车上。海洋向他俩打招了呼，一眼就看出了车上载的是自己在孙家时的衣物和用品。
“我婆婆想的真周到。”秦海洋故意地说：“我本来还打算回去过年呢。”
“你回不去了。”车上的那位哥说，“他们已经把你的院子卖掉了。我把你的身份证也拿来了，就装在一个蓝颜色包包里。另外她还说，叫你把户口赶紧转走。”秦海洋表示愿意。她微微一笑，调皮地说：“这么乖的媳妇，他们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三个人开始往进搬东西，自然也就惊动了海洋妈。海洋妈来到院子拦住刚才在门口叫海洋的那个人问：“这是咋回事？”
“哦哦，是长贵他妈让送过来的。”那人结结巴巴地说。
“好一个老杂毛！我还没有说话，她倒是先动手了。你给她捎个话，她别想把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我女子在那边几年，像个长工一样，吃苦受罪，得给我女子分家产。”
门里哥吓得一个劲儿点头，嘴里不停答应是是是。
“妈，你别说了。这两个我哥都是好人。你赶紧回房子和我姨念经去”秦海洋说着就搀着她妈胳膊往屋里推。
快要过年了，人们怀里揣足了票子来县城采购年货。各条街道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秦海洋在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商店里帮忙。拿货，收钱，找钱，和顾客拌嘴，从早到晚忙得连吃饭都是换着来。同学担心海洋身体受不了，晚上关门后吃饭时说：“海洋，你明天停一天，睡个懒觉，拿些钱出去转转，给你买件衣服。”“怎么，嫌我做的不好？”秦海洋不解的问。“你可别误会啊，我是考虑你本身就心情不好，加上又这么忙，怕把老同学累坏了。”“呵呵，这样才好。我感觉脑子才得到休息了。”“你打算在哪里过年？咱这里有个风俗，出门女不在娘家过年。年后怎么办呢？不会呆在家里等着嫁人吧？”同学喝了一口红酒关心地说。“我也不知道。”秦海洋夹了土豆丝放到嘴里说：“你给出个主意吧。”“反正你不能呆在乡下，否则你永远只能在贫穷和落后的边缘挣扎，这辈子也就完蛋了。”同学毫不掩饰地说，“你当初的婚姻就是个错误。我就想不通，你怎么能嫁给那样的一个人呢？”秦海洋叹气地说：“是我那年落榜，太消沉了，我觉得自己的命运就是出不了门，只能在农村转悠，既然如此，嫁谁都一样，所以，提亲的来了，我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唉！”
“人生固然有点天意或者出身因素的成分，但是，大方向还在自己掌握之中。在人生道路上，每一次坚持和转折，每一个行为和细节，都有可能最终将你推上浪尖，览尽风光，也有可能将你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翻身。所以，遇到事情，犹豫没有错，迟钝没有错，选择错了才是大错特错。尽管学在校时你秦海洋身后有比我多出几倍的追求者，尽管你成绩那么好，但是，你终究没有考上大学，这是命运不让你吃那碗吃不饱饿不死的饭。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女人有属于自己的优势，就是比男人多一次命运的选择。好多女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她们的无知，是她们应该受罪的原因。这个多一次的选择就是选择和谁结婚。好多女人在虚荣面前倒下了，她们至少得到了一具光彩的躯壳。而你，又在最需要转折的时候得到了什么呢？得到了一堆捡不出来有价值东西的垃圾，得到了一堆没有氮磷钾含量的薄土。最终，死守着那几亩地，勤勤恳恳却又碌碌无为，还没到中年就开始养老了。因此，我每一次想起你的时候，高中时心里对你的羡慕嫉妒就没有了，生活之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觉得非常享受。因为，我起码比同桌的你过得好????”
上学时并不善言语的老同学像喝醉酒似的，毫无掩饰，滔滔不绝。秦海洋认真地听着，感受着，思考着。她感受到了嘲讽和刺激，更多地感受到了激发和启迪。她两只拳头在膝盖上磨蹭着挺直了腰杆，她觉得眼前豁然亮了，全身血管和经络全部被打通了。她感到浑身充满了活力，真想立即跑到院子，扬腿挥拳，走上几个套路。
在自己困难的时候，老同学收留了她，启发了她，她绝对不会在老同学需要人的时候离去。秦海洋一直在商店坚持到了腊月二十八，她接住了老同学给她的推了几次也没有推掉的工钱，回到娘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坐上长途汽车，直达省城西安。
秦海洋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挤出客运站，在IC卡机上给妈打电话报了平安，站在路边没有主意了。她不知道应该找谁，在哪里找工作？
秦海洋双眼迷茫地站在那里，她觉得肩上的旅行包沉沉的，包带直往骨头里钻。她望着潮水一般没有止尽的车辆，望着扛着大包小包匆匆过往的人群，心里有点儿乱。她穿着一件红色运动装上衣，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加之身材较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好多出租车从她前面经过时都要按一下喇叭，看是不是打车的。有的也可能是想看一眼她的脸蛋。蹬三轮车的也过来招揽。秦海洋拒绝着心里说，我初来乍到还没挣一个钱，连去啥地方也不知道呢，哪里来的钱享受你们这般待遇。她努力地回忆着上高中时和同学结伴来西安玩过的路线，但是，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她只能记来钟楼，革命公园和一个很大很大的商场，她在那里买了一支钢笔，在门口花五毛钱让一个雕刻师傅刻上西安旅游的字样，算是游玩过西安的留念。秦海洋来到一个大牌跟前，在大牌里镶着的市区地图上确定了东南西北方向，把旅行包换在另一个肩上，随着人流，翻过天桥，来到往城里方向去的公交车站牌跟前，她一眼就看见了钟楼两个字，她记住了公交车路码，心里掠过一丝惬意。
“招工了，招工了，过年上班，工资翻番。招工了????”人群后面，一个小青年手里拿着一沓招工传单边晃边喊着。
辛苦了一年的游子们归心似箭，生怕挤不上车，延误了回家时间，哪有心情理他。秦海洋咬咬嘴唇，脚不由己地向小青年迈去。她问小青年是哪里招工？
“哪里都有。你看这。”小青年递给秦海洋一张传单说，“真单位，真信息，总有一款适合你。”
秦海洋接过传单，上面依次印着：某工厂急招普工若干名，包吃住，月600+奖金；某酒店急招服务员若干名，环境好，包吃住，月600+提成；某保洁公司急招保洁员若干名，月650+福利????
小青年见秦海洋确实是找工作的，便说：“你去我们公司了解吧，让经理给你介绍一个既轻松又挣钱的工作。”
“你公司远吗？”秦海洋不愿意耽搁时间。
“不超过五十步准到。”小青年朝人行道后边的门面房指了指。
好家伙，秦海洋刚才只顾看站牌找钟楼，没有注意人行道边的门面房。足足有十几间几十米长全部是介绍工作的，门头都是XX职业介绍所，门口立着广告牌，清一色黄帖子红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行各业的招聘信息。秦海洋边走边看，觉得牌子上的内容都差不多。她跟着小青年来到一家介绍所，小门面房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部电话机，一个肥头大耳，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子坐在电话机旁边，上下打量着秦海洋。秦海洋稍微低着头进去坐在一张小排椅上，她顺势把肩上的包放在了身旁，另一只手捏着被旅行包带勒疼的肩头。
“大姐，你想找啥工作，给我经理说。”小青年说罢，转身离去。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带身份证了吗？”经理打开电话机旁的一个公文夹，一本正经地拿起笔问。
没等秦海洋回答，一个胖子女人从门口一直说着进来了：“哎呀经理呀，我一直想来感谢你，就是工作忙，抽不出时间。今天单位放假了，我要回家过年，顺路才来了。给，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你千万不要推辞。”那女人说着从一个名牌服装专用袋里拿出一条香烟，秦海洋瞟了一眼，那烟老同学商店里也有，整条卖196元。海洋心想，这个女人在这里找到啥好工作了？这么大方。
“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经理接住香烟顺着墙放在桌面上，说，“说说你上班的情况再走吧。”
“不了不了，我急着赶路呢。不打扰了。”那女人说着就走了。
经理摸着香烟对秦海洋说：“刚才的事情你也看见了。咱一心为了找活的人，找活人也不忘咱。等你在好岗位上班挣钱了，看你能给我送个啥烟。”
秦海洋心里有点儿犯疑。但是她没有往下想。
通过经理介绍推荐，秦海洋最终决定去一家国际大酒店上班。她从经理嘴里了解到，那里不仅环境好，而且管吃住，每周还能吃到两顿海鲜，这太让秦海洋感到诱惑了。经理还说，那个酒店规模大，员工多，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文科生，形象好，气质佳，更是前途光明。秦海洋心里充满了期待，暗暗决心，非在那里干出点名堂不可。于是，交了二十元介绍费，拿着介绍信，背上行李包，挤上了公交车。
秦海洋找工作的介绍所是在城西，介绍她要去的地址是城东。她足足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她一直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才到达了介绍所经理给她的站口——东小寨。她拿出介绍信，记熟了酒店名字，开始向路人打听。怪了，这么大的酒店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找到一个IC卡机，照介绍信上留的联系电话号码打去，电话好不容易才被接通，里面一个女人说：“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秦海洋听的很准，这声音不是模仿的，是电信服务台上电脑说的。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脑袋嗡嗡作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过去，抽上那个王八经理几个耳光，讨回自己的二十块钱。她张望着去找刚才下车的站牌。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时间已经不早了，今晚在哪里过夜呢？她不觉慢下了脚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