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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新四军游击支队营地坐落在一片竹林中,竹林遮天蔽日,把炎热的夏天完全拒之门外。王沐天和桑霞跟在方连长身后向竹林小道走去,一路上东张西望。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这里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看上去紧张忙碌,积极乐观,竹林也似乎因此显得生机勃勃。在路口站岗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哨兵,王沐天走过他身边时对桑霞说:“小霞姐,这个哨兵比我小多了,最多十六岁!”

王沐天的少见多怪把方连长逗乐了:“这不算小,我们队伍里最小的只有十四岁。”

王沐天睁大了眼:“他们也会打仗?”

“现在还用不着他们打仗,不过他们在学习打仗。听说过延安抗大吗?我们新四军也有抗大分校。”

王沐天不作声了,他有些害臊,和这里的人比起来,他以前那些行为简直是小儿科。

三个女兵端着盆提着桶快步走来,她们手臂上都戴着印有红十字的白色臂章。方连长和她们打过招呼,指着她们去的方向说:“那边是医院,这边是战地服务队,就是搞宣传鼓动的。再过去一点,那边就是团部机关。”他见桑霞四处巡视,笑了笑,“小桑找什么呢?除了医院有几顶帐篷,所有单位都是灵活机动,你看这路,这里白天当路走,晚上拉开铺盖就是屋。”

王沐天盯着路面:“下雨怎么办?”

方连长轻松地说:“每人发一块油布,下雨把油布裹在铺盖外面,照样呼呼大睡!”

一个戴眼镜、臂戴红十字臂章的男兵匆匆赶来,匆匆跟方连长打了个招呼,很快便走过去。方连长说:“这位是黄大夫,菲律宾来的。医科大学读到二年级,学的是妇产科,不过在我们这里是主刀大夫。你们刚才看到的三个女看护,其中就有两个是南洋回来的。现在我们的机关、后勤、医院、报社,只要用得上知识分子的地方,都有很多从海外回来的学生,还有些学生是从美国、加拿大回来参军的。”

王沐天兴奋地看看桑霞,桑霞的表情看上去也很激动。他们已经被这里的一切深深打动。

三个人来到一个帐篷门口,一个哨兵端枪站在封闭的帐篷门帘前面。方连长指着桑霞和王沐天对哨兵说:“这两位就是给我们送药来的同志。”哨兵对他们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王沐天行军礼,一股自豪感很自然地在王沐天心中翻滚。

帐篷的地面是被铲除了杂草,又用泥土夯实过的,十分光洁,四面搁着能够折叠的药柜,里面放着各种药瓶。方连长介绍说:“看见没有?药局是重兵把守的。有时候伤员伤痛熬不住,会偷跑进来拿药,两年里吃错药的有五六个,非战斗减员。”

一个三十多岁的药剂师正把药片往旧报纸做成的小药袋里装。方连长指着药剂师说:“这位是我们红二十八军的药剂师,中西药通吃!”药剂师对来客微微点头,并没有太多客套。

十来根楠竹杠子放在地上。王沐天走上去,掏出那把瑞士军刀,把楠竹头上的盖子撬开,从里面掏出包着棉絮的药剂。药剂师默默地走过来,捡起一个小瓶子,看着里面的白色药粉。

桑霞走上前解释:“这是普鲁卡因,这段英文是用法,告诉你怎样溶解。”她拿起一个扁扁的盒子,打开盒盖,“这些是利多卡因,跟普鲁卡因的用法大同小异……”

药剂师微笑着打断了桑霞:“英文我懂一点。不过谢谢你。”

桑霞窘迫地笑笑:“不客气。”

方连长要去跟团长汇报李站长牺牲的经过,留他俩在这里参观,转身走出了帐篷。

两人正坐在小竹凳上休息,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王沐天蹭一下站起来,紧张地瞪着眼睛:“是抓了俘虏在审讯吗?”

药剂师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我们是不允许虐待俘虏的,旁边的帐篷就是手术室。”

桑霞和王沐天绕着手术室帐篷外边走了一圈儿,看到三个窗口都被窗帘遮住了。听到里面又是一声惨叫,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压抑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在鼓励伤员:“再咬紧一点!马上就好了!”

桑霞感到一阵揪心,小声对王沐天说:“不是有麻醉剂了吗?他怎么还疼成这样?”

王沐天将手伸进小窗口,窗帘是被细绳子牵拉在帐篷壁上的,扒不开,但还是在窗口下方扒出来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正好能够看到伤员的上半身。王沐天倒抽一口凉气,伤员就是昨天和他们一块运送药品的年轻交通员,他的双臂被绑在床帮上,牙齿咬住一块毛巾,一只女性的手拿了块白布替他擦去头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他忍不住又大叫一声。

那位菲律宾来的黄大夫微笑地看着交通员:“疼就骂几句!骂娘,骂鬼子都行!骂我我也不还嘴……来吧!快骂!”

交通员的脑袋突然耷拉下来,昏死过去,旁边的护士长紧张起来。黄大夫擦了一把汗,说:“基本好了,准备缝合吧。手术是成功的,他是因为疼痛昏厥的,应该没关系……”

王沐天再也按捺不住,冲着窗口大声叫起来:“你当然没关系!疼的不是你!”桑霞着急地拉住王沐天往后拽。

黄大夫愤怒地循声往外看:“谁在那儿捣乱?”

王沐天挣脱开桑霞,使了一把蛮劲,窗帘给撕下来了,隔着帐篷冲黄大夫吼叫。简陋的手术室床边,戴着大口罩的黄大夫胶皮围裙上、手上全是血迹,他正在给交通员缝合伤口,恼火地吩咐护士长立刻赶走这两个不速之客。

护士长从帐篷走了出来。桑霞眼泪在眼里聚起,目光透过泪光,眼睛越发晶莹:“麻醉剂现在送上来了,为什么不给他用?”

护士长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从大腿上取一颗子弹,又不是开膛破肚!我们这里的战士哪儿那么娇气,做这么小的手术还用麻药!”

王沐天激动得像个斗鸡:“就是这个交通员,昨天夜里和我们一块儿冒生命危险把麻醉剂运到山上,现在他都疼昏过去了,你们还不给他麻醉!你们心怎么这么狠?讲人道主义吗?”

桑霞擦了把眼泪,大声说:“我代表我们药品输送站海外和国内的同志,请求你们给他用麻药!”

一个哨兵端着枪跑过来,枪杆横在王沐天面前,把他和窗口隔开,“咔嚓”一声扳开枪保险。

热血冲上头的王沐天一把抓住他的枪杆,和哨兵较量臂力:“送这些麻醉剂来的路上,交通站的李站长都牺牲了!是为了你们按着麻药不用,给伤员受刑的吗?”

哨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王沐天抓住枪口,顶在自己胸口上:“吓唬谁呀?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好像就你打过枪,就你杀过人!你开枪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方连长匆匆赶了过来,他喝住王沐天:“小王,我们这是军队,不是你耍二杆子的地方!”

王沐天索性连同方连长一块儿骂:“都是骗子!我们把药千辛万苦地从海外运来,又九死一生送到部队,你们怎么对伤员的?连麻醉剂都舍不得给他们用!你们对得起海外为抗日捐药的爱国侨胞吗?”

方连长打量着王沐天没说话,脸上很快露出一抹赞许之色。

护士长制止王沐天:“小同志!”

王沐天矛头又指向护士长:“谁是小同志!我都抗战两年了!”他指着帐篷里的交通员,“比起那个伤员,我还大一岁呢!”

护士长无奈地笑:“好好好,小老同志!我们的团参谋长前天动手术,从小腿上取出一块五年前打进去的弹片,他自己拒绝用麻药,让我们把麻药省给动大手术的伤员。”

桑霞愣住了,王沐天也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护士长轻轻说:“参谋长做这样的榜样,下面的战士没人愿意做孬种,对不对?每个轻伤员手术前,我们都征求他们的意见。”她指指帐篷内说:“这个小交通员,我们也征求了他的意见,他拒绝用麻药,所以我们给他敷了一些有麻醉作用的草药。”

真相大白,看来这次又冲动了,王沐天偷眼看方连长,方连长也正含笑看着他们,他又看看桑霞,桑霞跟他一样,窘迫,无地自容。看到两人的神色,方连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沐天对营地生活几乎是一见钟情,他太喜欢这里了,这里每个人都是那么生动自然,那么有生气,那么坚强,那么充实,他们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他厌倦了在上海那些小打小闹,只希望自己能够马上加入到这样热烈、紧张的部队生活中去。只是琢磨了半天,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吃完简单的午饭,王沐天和桑霞换上了一身农家衣服,一个战士护送他们向竹林外走,刚走半里地,王沐天站住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桑霞:“小霞姐姐,帮我个忙好吗?”

桑霞看王沐天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王沐天紧皱眉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句一顿地说:“你帮我把那辆摩托车从车行取回来,把修车钱付给车行老板,那辆车就算我给我们新四军药品运输站做的捐献。还有……我从七岁开始集邮,我父亲的邮票也留给我了,你帮我把我所有的集邮簿都送给洪望楠的妹妹洪望梅,她也集邮,老是特别羡慕我的邮票。还有我的书,所有的侦探小说,都送给我那个姓郑的同学。”

桑霞感觉脑袋好像有些大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

王沐天不置可否,双脚已经要往回转了:“最后请你帮一个大忙,这个忙最难帮,不过我相信只有你能帮:劝劝我妈,不要难过,我抗日去了……”他突然转过身,沿着竹林的小道向回跑去。

桑霞蒙了,抗日?这小子怎么总搞这些突然行动?

王沐天跑回到方连长面前,一个立正:“让我留下来吧。我要当战士,我要打仗!”

方连长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伙子:“你们不是要走了么……你现在不是战士是什么?”

王沐天大声说:“我要当跟敌人枪对枪,刀对刀,拼死疆场的真战士!”

桑霞追了上来,愣在一边。方连长盯着王沐天的目光带着欣赏之意,过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同志,回到上海去吧,上海的工作更需要你。在这里当战士,只要心向抗日,有志救亡,身强体壮就能当;在上海当战士,他们十有八九都不行。你跟敌人不是枪对枪,刀对刀,但是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耳朵贴耳朵。你想,连刀枪都不能明着拿的战斗,是什么样的战斗?哪种战斗更需要勇敢智慧还有文化?”

王沐天想了想,好像觉得方连长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可是……”他结结巴巴起来,他想说,他真的是很喜欢这里,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方连长和颜悦色地说:“等战士们伤员们知道了那些救了他们生命的药是怎么来的,谁送来的,他们肯定觉得你这个战士更难当。”

桑霞看到王沐天似乎已经被方连长说服,松了口气,走上来拉住他,半玩笑地说:“小王同志,我看咱们还是回上海参加斗争去吧。”

回到上海的洪望楠,被季家鸣安置在上海郊区的一间空屋里。季家鸣找了个正骨大夫给洪望楠做髋骨复位,大夫敷了药,留下一些正骨草药。听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洪望楠放心了。他向季家鸣打听闻辛的情况,季家鸣反倒指责起他来:“闻辛这样的人,早就该给他来硬的。你争取心灵的结果是什么?差点儿丢了自己的性命!那天晚上,你从上海南站打电话给我,说小丁把跟踪你的人抓住了,我就觉得奇怪了,丁正堂为什么不向我请示怎么处理俘虏。我当机立断赶到车站,正巧碰见那人跟丁正堂在一起,活活儿是一只狼一只狈,我就跟着你一块儿上了去杭州的火车。没想到,姓丁的跟那个不来路不明的家伙连夜雇了一辆车追到笕桥去了。”

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么觉得,你的抗战和我的抗战是两回事?我的抗战是发自内心的抵抗,来自灵魂的不屈。这样的抗战,哪怕在日本人占领了中国每寸土地之后,也不会被扑灭。我们的灵魂是他们永远占领不了的。了不起他们把我们的肉体拿去,毁灭,但除了肉体之外的一切,永远属于我们自己,是自由的。这一切是无形的,是组成我们民族灵魂的……灵魂怎么能绑架?怎么可以绑架一个人去英勇抗战?这跟侵略者绑架我们的民族,要我们承认他们的共荣有什么两样?”

洪望楠回过头,发现季家鸣早已不在屋里了。季家鸣懒得听他抒情,季家鸣是实干家,他只做他认为有用的事。他找了个泥瓦匠,用碗渣把围墙给严严实实扎了起来。这意味着洪望楠被限制了自由。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只对上级负责,对你负责,也对抗战事业负责。就因为我尊重你办事为人的方法,才弄得简单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于招架!”

面对季家鸣的无理,洪望楠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头的紫砂壶抓起来砸到门上。

季家鸣不动声色地看着洪望楠,冷冷地说:“在把你全须全尾送回飞机制造厂之前,什么手段有效我就用什么手段伺候你。我实施这个强制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长好了,又会出去招灾惹祸,到处跟人演讲灵魂救国。你金贵啊,炙手可热!上级跟我说,造抗战的飞机,我们折不起洪望楠这员大将。委屈点吧,洪大博士!”说完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一直没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颖有些担忧。坐在轮椅上的贺晓辉微笑着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这个老兵的直觉,一定是被什么事耽误了。”王多颖奇怪地看着他,她本来是照顾他的,现在倒要他来安慰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贺晓辉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要出院养伤,王多颖推他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悬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时空都凝固了一般。

贺晓辉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诊所的无线电里听到广播,说浙江、江苏好几个县发了大水,大概火车停开……”

王多颖点点头:“也许吧,谢谢你为了望楠还专门听气象消息。”

终于,又是一记震荡,电梯着陆了,似乎两人又都难以打破已经凝固的时空,走出去。电梯显示到了一层,贺晓辉伸出那只没缠绷带的手欲拉电梯门,王多颖的手却先到了,两人的手刹那间相触,贺晓辉触电一样缩回手。

到了外面,他们好像一下子不习惯起来,话也少了许多,似乎只有呆在密闭的病房里,他们的话才会多。两人似乎都多了个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里开始的,那么就应该在病房里结束也好。

王多颖吃了一惊,开始了什么?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宁愿相信。这已经很难得了,她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小包不会开车,特意从外面雇了个轿车,他和王多颖扶起贺晓辉,坐入后座。王多颖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贺晓辉使劲挪动一下,想给她腾出更多空间,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紧。王多颖看他一眼,向车门边使劲挤了挤,几乎欠着半边身体。车子开动了,离开法肯斯坦诊所楼,驶向塞纳公寓。

贺晓辉看了一眼王多颖,微微一笑:“这样坐,你一会儿就会腰酸屁股疼。”

王多颖皱眉,嗔怪地说:“说话这么粗!”

贺晓辉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没屁股了?孔夫子没屁股坐在哪里?怎么著书立说?”

王多颖低头笑了,贺晓辉也看着王多颖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现在你不担心望楠出事了吧?”

王多颖点点头,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关心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

进入洪望楠的房间,贺晓辉环顾着房间,很有些不习惯:“这么小布尔乔亚!在这里住一阵,我大概有希望成个文明人。”

王多颖很认真地说:“这里离法肯斯坦的诊所很近,护士每天还会给你打一次针。不舒服了,你就给诊所打电话,他们会马上来这里出诊。”

小包考虑得周全,说一会儿出去给贺晓辉买两身衣服,好有的换洗。他告诉贺晓辉:“日本宪兵没抓住你,把你房东的房子给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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