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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我听着,一声不吭。

女人瞥瞥我:“你也是出来找差事的吧?”

我看看四周这些窝棚,不知说什么好。我点头又摇头,自语似的:“……我也是往前走,这会儿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下边往哪儿落脚。”

女人抹起了眼,“看得出你是个好心人,有一口吃的还给别人。可这世道是好心人不得好报啊,像俺家他爸……”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已经注满了苦汁,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往外溢流。可是我们却只有倾听。

3

旁边那个男人的糊糊做好了,向我打着手势。我走过去,见一个带裂口的碗已经盛满了,另一个新一点的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他指了指空碗。我自己盛了一碗稀饭。

糊糊有点酸,我知道是因为掺了那些干结的窝窝头。每一口稀粥下咽都有点难,可这是野地的粮食,是流浪者糊口的粥。

饭后我请他一起喝茶。他的嘴含住杯沿时下唇使劲瘪着,于是总有两道水线从嘴角拉下来。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在城里住了五六年——这也许让人有点百思不解,因为这样单薄的行装、简陋的住处,五年是不可能挨下来的。我记得五年中这座城市至少发过两次大水,甚至在立交桥下淹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这五年里下了多少场大雪,又该有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顽强的生命啊!

在接下去的交谈中他告诉我:开始来到这座城里时,他还领着自己两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后来孩子就死在身边。那是半夜得的一场病,他当时听到呻吟伸手一摸,孩子的脑壳热得烫手。眼瞅着孩子就抽搐起来……他抱着孩子跑啊跑啊,跑到一个挂十字牌的门口就用手擂,擂了半天门才有一个人搓着眼出来,一睁眼就咋咋呼呼训他。也就在这时候,孩子在怀里咽了气。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他到垃圾箱里捡东西,再不就到建筑工地上干苦力。这些年他什么都干过,实在混不下去就卖血。没有几年他的身体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重活儿一点做不了……

“就打算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他目光僵僵的,撇了撇嘴,“没有地方去,就住这村子里吧……”

他把这个地方叫“村子”!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些窝棚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通路,真像是一座村庄的“街道”了。

“村子里常有来来往往的生人,不过大家相处得好哩。只有那些年轻人靠不住……有一次来了一个戴小红帽的人,他在这儿住了两天,偷去了好多东西。那家伙大概翻过山往南边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端量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个好伙计。我这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歹人。”

我很感激他的信任。这时我觉得身边有人注视我,原来那个兜上插了一支钢笔的小伙子早就凑了过来,他一直在盯着我。

我对小伙子点点头,他冲我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引我到一边去坐了。

小伙子坐下来就好奇地看我的背囊,还伸手摸了摸。

此刻我很想鼓励一下小伙子,想说:你还这么年轻,年龄只有我的一半儿,你还会经历很多事情,出现很多机会,人的一生总是起伏坎坷的,你在这样的年纪可不要泄气啊——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些话。

小伙子咬咬嘴唇:“俺妈还在等哩,等有那么一天给我找个好差事……”他说着摇摇头,其实自己早就绝望了,“我往南走,走了不知多少村镇。人太多了!我和妈走啊走啊,一直走进了这个城里,一路上到处都看到赶路的人,大小车子一眼望不到头。天哪!出门以后我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遮了地皮,遮了路。早晨八九点上街,黑鸦鸦一片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就像俺老家下雨前路边上那一大片蚂蚁……我心里害怕了,明白这辈子完了,没指望了。天底下的活路再多,这么多的人也要抢了去啊,哪有俺一个乡下孩子的份啊?俺害怕了,拖着妈妈,说快跑,快离开这城里啊,咱回呀!这城里的人太多了,咱乡下人踩也被踩死了,咱乡下人天生就该在土里打滚儿。我想跟妈回家,想这一辈子就趴在老家的黄土崖子上过吧……可俺妈不哩。她说:‘孩子,你再也不能像你爹一样了,你得出去闯荡,人挪活树挪死啊。’我说:‘不,俺就做一棵树吧,俺就不做一个人了,俺害怕做人了……”

小伙子的眼睛抬起来,看看我又闭上。

一番话让我心上发疼。我难以回驳,又不能同意……我想了想才说:“也许你妈妈是对的——你跟着她走一走、闯一闯吧!总之你要坚强,别怕走远路……”

我的话里有一个“也许”,这使我有点厌烦自己。我害怕那种绝望的情绪感染了他,他毕竟才二十岁啊。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了03所那个不幸的朋友阿莱——真的啊,他们两人不知在哪儿有点相像。我的心里一阵发痛。

小伙子盯住我:“我走,可我往哪里走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这儿住久了,认识了窝棚里好多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有从乡下来的,还有邻近几个城镇的,都是些没有指望的人。他们差不多个个都试了好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机会就那么多,人太多了,俺们争不过人家,最后只得逃开,逃到这些窝棚里……”

我想再烧一点水,到水龙头那儿接水,水停了。小伙子说每天只有一小段时间供水,全城都是这样。是的,在这个城市里,停水停电是经常的事儿。

旁边一个老人端着一根竹竿走过来,用搪瓷缸取水。我告诉他:“大爷,停水了。”“停水了?”他仰起脸,神情有点异样。我这才看出是一位盲人。我去帮他,他用竹竿轻轻碰碰我的腿说:“不用,不用。”然后转过身走开了——这一幕一下让我想到了行走如飞的山区盲青年,想起他在碾屋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情形、他过去和今天的全部故事……

面对这片又陌生又熟悉的窝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从这儿往北望去是城区那片林立的高楼,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都有无法忍受的东西。

在此地,人随时可以背起背囊走向大地,像溪水一样到处流淌……而现在,我站在了两个世界之间。

人心

1

一大清早,阿环在楼梯拐角那儿看见了我,马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她手提一把暖水瓶,惊讶之后就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她穿了一件风衣,米黄色的高领毛衣,挺着高高的胸脯,显得热情洋溢。几天不见,她的脸似乎比过去大了一倍,竟然像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秘书一样,也长出了一副双下巴。她突然说了一句:“一看就知道你饱经沧桑……”小姑娘没有多少文化,随着成熟也多少学了一些词儿,但用起来还是略显生硬。她说了声“回头见”,“噔噔噔”就跑下了楼梯——下楼时两腿一甩一甩,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可爱。

环视一下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阿环原来是第一个来到。我把背囊摘下,放在办公桌上。桌上已经堆积了一摞子函件,对面娄萌的桌子倒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资料都码在一边。我这时惊讶地发现,我的桌上蒙了一层灰尘——过去,无论我在不在,娄萌都会一块儿擦一下。这一层灰尘说明了许多——对方的拒绝和厌烦。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希望是娄萌。上来的还是阿环。她有气无力地提着水瓶,说:“接一下呀,大哥。”只要娄萌来办公室,阿环就要去打开水,因为娄萌从来不喝饮水机里的水。

她以前从来不跟我叫大哥。这姑娘的确长大了,被马光调教得不错。马光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失时机地找一些女孩子、为杂志搞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我问她编辑部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阿环笑嘻嘻说:“有什么事?吃饱了就过来蹭,下班了,各自拿着自己的包就走了。我还是打我的字。”

这提醒了我什么。我端着茶杯到她那儿看了看:也许我想发现一点什么秘密,比如文件信函之类。我问:“那个金仲常与这儿联系吗?”我知道信件或电话一般都由快手快脚的阿环去接。

“好像有点联系吧……”

正这时候外面喊了:“谁呀?谁把这个又脏又臭的大包放这儿了?”

我一转脸就从门缝看见了娄萌,特别是那双又大又亮、猫似的眼睛;还有她的鼻子,粉粉的,这也让我想起一只大猫。我跨出门去。

娄萌端起的杯子“砰”一下放到了写字台上。

我说:“您好!”

她冷冷的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冷笑。她大仰着脸儿,这就使我看到了两个多少大了一点、有点不太相称的鼻孔。她的嘴唇一大早就搽了口红。

“你干得不错呀!”

“一般。”

她给自己的茶杯又注了热腾腾的水,在屋里踱步子。她想尽量做得雅致一点,作出四十出头的女人所追求的那种优雅劲儿。可惜水被溅出一点,她就慌不迭地重新把杯子放下。她乜斜着我:“看看你这狼狈样儿,在泥巴里打过几个滚吗?”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回了呢。”

“怎么会呢?我一直想念咱这儿……”

她鼻子里哼一声。如果是往日,她一定会递来一个满意的目光,可这回她真的给伤害了。她一时不愿说话,站在那儿,看看阿环黑洞洞的门,又看看楼梯。我想她也许在等马光和那个老编辑,等人凑齐的时候再正经收拾我吧。我想还不如让她尽快把那股怒气释放出来,这样更好。我于是直通通地说:“金仲骂你了,我因为保护你,把他给得罪了。谁骂我们领导也不行!”

她一愣:“他骂我?怎么骂?”

“他说你……”我迟疑着,“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特别狡猾,这次想把他金仲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挣来的钱扒去一半儿;还说你贪心不足,自己干社长主编,只让他干‘名誉社长’,拿个空衔儿骗他……”我忍住了,用力板着脸,“那个丑八怪不尊重你啊,主编!”

娄萌终于听明白了,拍了一下桌子。

我明白:恶作剧该结束了。

“你到底是什么用心?”娄萌也不傻,她单刀直入了。

“什么用心?还能什么用心?”我尽可能地镇静了一下。

“是呀,还能什么用心?你无非想把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刊物给搞垮。我怀疑这就是你的用心。但是你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我已经告诉了你的岳父。我很尊重老首长。我本来不愿让他上火焦急,可是出于对事业负责,我还是把你的行为告诉了他。”

我料定她会那样做,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歪头看着她:“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我只想借此来探听她与金仲的事情,以及事态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楼梯又响起来,马光戴着那顶长舌蓝帽一晃一晃走上来。他其实在楼梯那儿就把我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一上来却笑吟吟的,扳住我的肩膀,说我们的“骑士”回来了!他瞥瞥我又脏又烂的衣服、旁边的大背囊,说“真够新潮的”。

我说:“这本来是你的活儿,我替你干了,差点累死也没干好——你听头儿正熊我呢!”

娄萌没有接马光的话茬。她为了保持那种始终如一的严肃性,只是直盯盯地看我,说:“你知道‘金星集团’实力有多么雄厚,我们跟它的合作哪怕只有一两年,刊物也就有了发展的空间。也就是说,无论形势怎么演化,我们都赢得了喘息的时间。现在怎么办?很好的一条出路给堵死了,我们丧失了多么好的一个合作机会!你想让我们去四处乞讨、去化缘?这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利益,关系到刊物的生死存亡。你想过没有?我们的举措是经过……”

我说:“可是……”

“可是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个事情你要负全部责任。”

“你不能只听金仲的,那个‘肿材’是恼羞成怒。而且严格讲,这是一种欺骗……”

“谁欺骗谁?”

“互相欺骗。”

娄萌的手都抖了。

我说:“当然是欺骗。我们利用了他的虚荣心,想让他把那笔钱交出来。可是我们大伙儿都明白,”我看一眼马光,“马光你说呢?我们都明白,我们不可能信赖和依靠那个俗不可耐的家伙,他基本上是个文盲、恶棍。我们这么一份体面的杂志,怎么能借他的‘名誉’呢?他的‘名誉’到底怎么样你也该知道。你到那个地方打听一下,他的名声很坏!我们的杂志却要借助一个流氓的名誉,岂不荒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是,那里真正说了算的,是‘嫪们儿’……”

娄萌还要插嘴,我一下提高了声音,硬是把她给压了下去:“从另一方面讲,他们集团有大把的钱,他们不在乎这个。可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亲眼见过,那才是一些血汗钱!那里有十几岁的童工,他们在没有起码劳动保护的状况下干活,都是一些失业农民的后代——是他们苦苦挣来的一点钱。还有,把未成年的农村少女塞到黄色场所里卖淫……好端端的一个地方就要被金仲这些家伙糟蹋完了,那里的河变臭了,饮用水里有毒——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这样搞来的钱!可是他们要用这样的钱来城里买个‘名誉社长’,还模仿城里盖起了一条‘橡树路’……你不觉得这太残忍、太恶心了吗?他的一个电话,你们俩一拍板,几十万就扔进了水里!”

娄萌被我这一番话弄蒙了。她一会儿说我“别有用心”,一会儿又说什么“新时代的一颗金星”呀、“著名企业家”呀、“一个伟大时代的转折”呀,等等。可惜她这些话比刚才的锋头差多了,全都有气无力了。

2

我知道至少是在短时间内,娄萌被我给打败了。不过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会儿一切都不在乎。因为从跨进杂志社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这次根本不想说服她。我知道又一次的告别迟早要来——我只不过想在这个时刻让她留下一点记忆:我要让她记住,在这个年头还仍然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稍稍不同,还仍然有那么一点点莽撞气……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娄萌已经变得有些丧气了。她说:“你有意见、有看法可以提出来,可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情,你不能擅自更改啊,这是违背纪律啊。”

我说:“算了吧,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胡碴也硬硬的了……”

马光在旁边发出了笑声。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接下去说:“你也该告诉我实话,我们具体做事情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你不该骗我吧?”

“我怎么骗你了?”她的声音又高起来。

“你心里明白。你告诉我那个集团的总经理让我们拿出一些版面来,到后来又说他提出发个‘专号’、登彩照;再后来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提出联办、当‘名誉社长’——这是你讲的吧?”

我注意到娄萌鼻子两侧白白的皮肤开始变红。她说:“是这样又怎么了?”

“你说假话了。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完全是你先提出来的。是你越来越主动,吊起了人家的胃口。我作为这个杂志社的一员,不能眼瞅着你引狼入室。”

娄萌气得抖起来。马光、阿环都收敛了刚才那一脸的揶揄,他们几个一齐定定地看我。我面对他们两个说:“这真的是引狼入室。那是怎样一个恶棍,你们到金星集团那儿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那个丑陋的家伙,一张脸就像河马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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