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战犯嫌疑人,不痛快点儿归案,还拿三捏四地称病休养,岂不是蹬鼻子上脸了。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没有孤独的人,无论何等样人,都有与之相配合的人——麦克阿瑟是不怕被踹了脸的,踹脸等于整容,会让他在日本人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光彩,所以,他很快批准,松井可赴乡休养,等候法庭的传唤。
这是松井暂获的幸运。松井觍着脸讨得了3个多月的便宜,1946年3月6日,因中国呼声愈烈,他还是到日本东京的巢鸭监狱里去面壁了。
巢鸭监狱是东京最著名的一个大监狱,可容纳犯人1000多人,经常被监禁在内的一般有400人以上。战后,盟军征用了这个大囚笼,并进行了维修。虽然外面的门口有铁栅栏,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垦荒年代的工厂。当松井走进去时,他看到,监狱内部既宽敞明亮,又简洁干净。
在狱中,松井多数时间都在礼佛参经,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心里实际上却在想着如何才能再度离开监狱。
1946年5月3日早晨8点多钟,松井和东条英机等战犯一起,被美军的大型军用客车载到了原日军大本营所在地——他们曾经繁忙出入的办公地点,现在已经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他们要在这个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发号施令的中心,被审判,被讯问。
车停了,松井的心却跳得厉害了。他和其他战犯磨磨蹭蹭谁也不快点儿下车。他们在侵略他国时总是力争“第一”,现在却“谦让”起来了。在寂静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很复杂。终于,第一个战犯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下了车。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松井手持佛珠,也下了车,微微低头走进了法庭。
在接下来的庭审中,松井听到了对他的指控:他应该对南京大屠杀负主要责任。
起诉书中罗列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55项罪状,在这长篇累牍的罪状中,与他有关的就达38项。但是,法庭虽然指控他应该对南京大屠杀负责,可是,并不由他一个人负责,还有其他的责任者,他们要共同负责。
为什么还要其他人共同承担责任呢?松井一字一句仔细地研究着。因实在不解,遂把疑惑写到了日记里,说:“实为奇事。”
这4个字透露出,他很清楚自己的深重罪孽。
他稍后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心里像是惊起了一只小鸟,扑棱一下把他惊呆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要将他另行审问呢?
他冥思苦想,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但忽地又想,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美国既然袒护日本,骨子里只主张把偷袭珍珠港的策划者东条英机等人正法,那么,对他的袒护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如此,松井定了心。狱中坐禅时,小身板溜直。
6月17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继续开庭。从早晨开始,仍在宣读有关战犯们的过去历史的记录。记录详细、繁多,桌上的文件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头。
检察官在宣读到松井的历史记录时,松井戴着眼镜,泰然自若,好像不关他什么事。他坐在被告栏中,时而仰视天花板,时而捋捋下巴,时而转视检察官,好半天才完全安静下来,稳稳地坐着,默默诵着经文,对检察官的宣读,似听非听。
不知道松井是故作镇定,还是当真镇定。其他战犯都是惴惴不安的,他们都在埋头用笔摘录检察官宣读的内容。前海相永野修身一直戴着耳机,一从耳机中听到宣读他的名字,马上把铅笔掏了出来,低下头刷刷刷写起来,好像生怕错过一个字似的,一刻不停,直到检察官宣读另一名战犯,他才抬起头来。而后一位被宣读到的战犯——前海事局局长,虽然没有做笔录,佛爷一样闭目危坐着,但分明是仔细倾听的,因为他不时地皱皱眉,表现出对往事已经茫然难以记忆。
但松井的镇定并没有维持多久。中国法官们在四处寻找证据,以证明他的罪行。法庭公诉人莫罗上校还亲自跑去了南京,进行现场取证。
莫罗提交的物证中,有两件最有分量。
第一件是日本东京大本营发给前线司令官的“机密”命令。命令中说:“士兵们把他们对中国士兵和平民的残酷行为说出来是不对的。”
第二件是苏联红军发现的一封秘密电报。电报是德国驻南京大使馆发给德国外交部的,内容涉及到了日军侵占南京后的暴行。电报详细描述了日军的残暴屠杀、强奸、放火、劫掠,然后又写道:“犯罪的不是这个日本人或那个日本人,而是整个日本皇军。”由于这份电报来自日本的法西斯同盟国,所以,法官们对它格外重视。
莫罗在举证和陈述时,身不由己地被松井所指挥的日军的暴戾和血腥的行为深深激怒了,说话的时候,语调又愤慨又激动。松井呆呆地看着,渐渐地慌张起来了。
感谢你们,为南京作证的人
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举证,比比皆是,法庭在3周内就接收了约750件证词和有关文件。证人也多不胜数,他们来自各个国家,纷纷控诉日军的罪行。
由于证人众多,所控诉的罪行阴森恐怖,旁听者既希望倾听事实真相,又要艰难地忍受着愤恨难当的心情,使得法庭中出现了一种紧迫惶急的气氛。
1946年7月25日,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美国外科医师罗伯特?威尔逊——在法庭上出现了,引起了旁听者的注意,也让松井的脸上遽然浮现出戒备警惕的神色。
威尔逊在中国南京出生,其叔父是南京金陵大学的创始人,其父就职于南京某中学,其母为希腊学者,也是南京某学校的创办者。威尔逊十几岁时,曾师从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学习几何。1935年,35岁的威尔逊在金陵大学医院担任外科医生。1937年12月13日,日军大举侵占了南京,南京所有的外科医生都外逃求生,到了12月17日,威尔逊在日记中写道:“这简直可以作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了:我竟然成为了受战火蹂躏的偌大南京城内唯一的外科医生。”
作为留守在南京的唯一的一位外科医生,威尔逊的日记,成为了大屠杀最重要的见证之一。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在南京看到的最为悲惨的一幕就是,一群15~18岁的小姑娘在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大帮日本兵轮奸。足足有一个团的日本兵把她们按在肮脏的地上,一个挨一个地强奸。有的小姑娘因大出血而死,有的则在受辱后自杀。这种惨剧让我终生难忘。
医院里的情景,也非常悲惨。威尔逊说,有一位女性的头几乎被砍掉,和脖子只有一点点还连着,就那么摇摇欲坠的。她和其他4名女子被日军抓到后,关到了医疗队里。白天洗衣服,晚上被强暴。每晚,一人都要被8~10名日本兵强暴,姿色最好的一晚要被强暴40次。一天,她已病弱不堪,3名日本兵把她带到偏僻的地方,用刀砍了她,但未砍断脊椎骨,她假装死去,待日本人走后,便拖着身子艰难地来到威尔逊这里。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金陵大学医院就变成了一座难民营。威尔逊免费救治中国人,把无家可归的人保护在医院里。遇到有人要出院,都由外国人陪同返家。
当时,负责保护中国人回家的人是詹姆斯?麦卡勒姆,他没日没夜地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在南京城里四处送人。为了保持头脑清醒,驱赶疲惫,他总是在额头上敷着湿冷的毛巾,有时,湿毛巾也不能使他一直睁着眼睛,他就咬着舌头,直到咬出血来。至今,大屠杀的幸存者们还记得他,想起他精疲力竭的样子,就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威尔逊的白天和黑夜也都失去了。天亮时,他一个接一个地做外科手术,胳膊都累肿了;天黑时,他又被叫出家门,去阻止日本兵的强暴。1940年,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被迫返回了美国。但高度紧张的神经依然未能放松,每天早晨,他都看不清东西,他的意识、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段惨痛的岁月里。
威尔逊的证言,让法庭寂静无声。当他停止了说话,旁听者一个个眼神迷蒙,屏着呼吸,愕然发呆。松井不时望望威尔逊,但眼光飘忽,似乎不敢正视。当他意识到旁听者都把惊诧和憎恨的目光投向了自己时,他就转而去看看审判席或者盯着墙壁。
在威尔逊出庭后的第二天,1946年7月26日,南京沦陷时担任红十字会副会长的许传音博士出庭了。
许传音说,日本人极为野蛮,见人即射击,无论是走在街上的人,还是从窗户里窥视的人,都毫无理由地射击。他在清理遗体时,在一条大街上,数到约500具时,已经无法数清,也不忍再数,只好作罢。遗体横在南京东西南北各个地方。日本人为使南京民众知道抵抗日军的后果,起先不准处理遗体,任由垃圾和人肉一起腐烂。有好多天,在水西门下,死尸已经堆到好几尺高,日本军车像爬坡一样从上面费力地碾过去。
关于强暴事件,许传音也进行了详细作证。
他说,女性死难者和受伤者难以计数。他曾看到3卡车的日本兵,闯入一个难民营,把所有的女性都拉到走廊里实施强奸。有一天,他到一个朋友家里去,看到11口人都被杀光了,朋友的女儿,一个11岁,一个14岁,惨遭奸污,死在桌子上,桌上血痕淋漓。
许传音的证言,悲切真实,但松井拒不承认。他的辩护律师狡赖道,中国人自然是偏向中国人的,这样的证词,岂能算数?
这样的狡赖,是许传音没有料到的。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有许多外国证人正等着揭露真相。
7月29日,前金陵大学史学系教授贝蒂斯站到了证人席上。这位外籍人士的出现,让松井慌张得连连眨眼,模样滑稽。
贝蒂斯为前国际安全区委会委员。安全区是一个自发组织,是留在南京的20多个美国人、德国人、荷兰人、苏联人在日军入侵时创建的。他们把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国大使馆、中国政府建的几栋大楼,都划入了安全区。因为这是以生命相抗,所以,他们的家人朋友,尤其是美国大使馆,都力劝他们撤离,但他们坚定地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贝蒂斯。也就是这区区20多人,从灭绝人性的日军手里,共救出了大约25万中国人。
贝蒂斯说,日军的屠杀和奸淫几乎每分每秒都在进行——贝蒂斯说着说着,突然有些踌躇了,似乎很难继续下去。因为在陈述中,他的记忆不禁回到了当年。那些过于恐怖凄惨的细节,使他一时彷徨无依。
庭长韦伯见状,鼓励他继续陈述下去,让真相公布于世。除了松井,整个法庭显然都是这个意思。
贝蒂斯于是说,日军奸淫女性,不分昼夜,不分地点,不分老幼。有一个9岁的女孩和她76岁的祖母,同时被强奸了。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的日本人表情顿时复杂起来,有些人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其他的旁听者则有所骚动,对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表示了强烈的鄙视和憎恶。
其实,这并不是孤例。日军对女童的摧残已经超乎想象,许多女童在被强奸后,有好几个星期都走不了路;有一些接受了手术治疗,有一些则凄惨地死去;有一些在被强奸后,又被军刀把身体劈成了两半;有些女童的阴道,被刻意切开,供日军猥亵取乐;有些女童则被带到日军营房,剥光衣服绑在椅子上、床上、柱子上,随时供日军发泄兽欲。一个11岁的女童在两天中,连续地被强奸,目击者称:“女孩两腿之间沾满血迹,一些地方红肿撕裂,情景惨不忍睹。”
老人也无法逃脱恶行。一位60岁的老太太被强奸后,日本兵还命令她“用她的嘴舔净他的阴茎”;有一位62岁的老太太拒绝日本兵,说自己太老了,无法性交,日本兵便用木棒扎其下身;另一位老太太,牙都要掉光了,也拒绝了日本兵,当即被开枪打死;在兴屯门一间草房里,日本兵轮奸了一位70岁左右的阿婆,致使阿婆下身胀破而死;另有许多80多岁的婆婆,在强奸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奄奄死去了。
据贝蒂斯回忆,在这些惨绝人寰的事件发生时,南京还被焚烧,大火在好几周内熊熊燃烧,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在喷吐着火苗。街上除了强奸者和被强奸者,杀人者和被杀者,就只有一些野狗在游荡。这些野狗因为成天吞食死尸,变得臃肿肥胖,十分异样,增添了恐惧的气息。
在贝蒂斯教授陈述之后,同是前安全区委员的约翰?G?马吉牧师也出庭指证了日军暴行。
马吉当年还是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主席,他向法庭出示了自己的日记。在1938年1月28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道:“我所叙述的是一个恐怖的故事,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到哪里结束,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兽行。强奸!强奸!我们估计每晚至少有1000起,白天也有很多起……人们都发疯了,只要我们外国人一出现,他们就跪下叩头,恳求帮助……”
马吉说,为了把日军的暴行公布到全世界,他们印刷、打印了许多资料,寄给各自的亲友、各自国家的政府机构或报刊。资料多为匿名发表,因为担心日军发现后,会把他们逐出南京或杀害,而他们一旦被逐,便再也无法救助中国人。
这些资料通过各种方式,被秘密带出南京后,分别在美国的《时代》、《读者文摘》等刊物上发表了。但是,《读者文摘》的订户却误以为,这是《读者文摘》瞎编乱造、为哄骗读者的钱“硬塞给公众的无聊玩意儿”,因为里面的暴行过于骇人听闻,非人类所为。
值得庆幸的是,除了文字记录,还有影片记录。马吉用他的摄影机拍下了金陵大学医院收容的几位受害者,其中一个是被日本兵烧焦变形的男人,还有一个是搪瓷炊具店的店员,日本兵用刀狠削其头部,住院6天后,他裸露的脑子的颤动还是清晰可见。
为了把这些毛骨悚然的镜头带到国外去,马吉把6卷16毫米的胶片偷偷交给了乔治?菲奇。菲奇是南京基督教青年会的干事,1938年1月9日,他被允许离开南京后,搭乘日本军用列车前往上海,把6卷胶片缝在外衣的内衬中。他和一群日本兵挤在三等车厢里,心里倍感紧张,如果胶片被搜出来,他只有死路一条。但幸运的是,日本兵见他是美国人,没有搜查他。菲奇于是携带胶片在上海一家柯达店里制成了4套拷贝,其中1套,他给了前安全区负责人约翰?拉贝,另外3套,被辗转运到了美国公开播放。
现在,马吉又把胶片带到了法庭上。当影片播放时,法庭陷入了黑暗和恐怖中,空气中充满了惊诧、压抑、凄惨和悲愤的气息。这种场面,在整个东京审判中,是绝无仅有的。
7月30日这天,为松井辩护的律师们,没有一个人对证人进行任何反问。面对这些惨绝人寰的血腥事件,他们虽然身为辩护律师,但心中仍然感觉到愤怒。另外,他们也认为事实无法辩驳,所以,表现得很沉默。
前安全区委员会的成员们,一个个飞赴东京宣读了他们的日记,揭露了松井指挥的日军的罪行。但有一个重要人物却迟迟没有出现,中国方面一边准备着庭审材料,一边苦苦地寻找着他。
没有出现的人,是前安全区的传奇首领约翰?拉贝,也是“南京的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