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士学
在记忆的沙滩上，我捡起将冻裂的小脚丫埋进热灰里取暖的冬天；捡起和弟弟比赛往被窝撒尿的夜晚；捡起妈妈在篱笆上总也晾不干什物的童年。
童年啊，在你的每一个脚窝里，都盛满我的笑，我的泪。
咀嚼童年，便是咀嚼苦涩，咀嚼甜蜜……一家前的那条小河天天唠唠叨叨，它就不会让让路么也许它正和村里的日子一样，老是饿得没劲。奶奶不是说过，河有心，还有嘴么我知道了：那噙着丛丛芦苇的地方就是河嘴，那青葱的芦苇正是它的胡须，那满河流淌着的是它的口水呢。
它想吃什么呢？柳芽、榆叶、野菜……凡是能吃的东西都快叫人吃光了，只有啃天上干硬的太阳、星星和月亮了。
哦，那个时代的胃为啥总填不饱呢或许因为那么多话我们没拿它当饭吃……二太阳这个红线蛋，是谁一夜纺成的线线？要是摘下来，该够妈妈织多少尺布，做多少件衣服呢那样的话，妈妈准会给我缝个天似的口袋，好让我装满所有的野果；平时呢，也再不用拾哥哥姐姐破烂的生活了；冬天，也再不用把被寒冷咬裂的小脚丫埋进热灰里取暖了……妈妈却说：“光线织成的衣裳是大地母亲的，要是把她的衣裳夺去，她冻感冒了，那谁哺养咱们呢？”
哦，我明白了；妈妈，您把我的小袄也脱给大地母亲穿吧……三蓝蓝的天空也是个温暖的家，星星这群孩子多快活啊。
瘦月亮是星星的爸爸，他一来，星星们都吓得躲起来了。原来天上也和人间一个样呢。
太阳睡觉去了，月亮才敢趁机出来蹓跶他也怕他的太阳爸爸。
爸爸打我的时候，爷爷总爱拿长长的烟袋杆敲他。小星星呀，你们不会叫太阳爷爷把月亮赶走吗月亮一走，天空就是你们的了。
知道么？自由和快活只生长在孩子的世界里呀，大人们最爱捆绑它。
四不是说谁跟女孩好谁就长白头发吗哦，白头发下压着我的害怕。
我的小刀狠狠心，终于在桌面正中咬出一道牙痕；牙痕似面墙，把个神秘阻隔。
爷爷瞎扯过，说月亮是王母娘娘画的圈，圈着女子嫦娥，岁岁年年，那里面长满了深深的孤独和寂寞。
与我同桌的那个女孩也是寂寞嫦娥吧于是好奇偷看一眼，她也正偷看着好奇。
我说：“看我咋？不要脸。”
她答：“你才不要脸呢，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
“谁先看的谁？”
“你先看的我。”
结果只好把绞成一团的争执端到老师的办公桌。
老师说，“女”和“子”拉起手来，才是个“好”字。要想让世界完美，少不了她，也离不了你……五那个玩笑太高了，我们的小老师够不着。
没奈何，盯着只擦了半个的黑板，她的脸上写着压抑的怒火。
“你们洗脸也洗半个么？”
“老师，反正上边你够不到。”
大伙顷刻都绽放出笑，笑像一群可爱的小鸟，使她不忍心拿冷冰把童贞击落。
一个同学说：“老师，你见过这样的雨么？路东晴，路西雨，这半个脸淋湿了，那半个脸却晒起了泡。”
老师憋不住了，终于笑出了声。
末了，老师说：“孩子们，守着瘸子不可说短话，在别人的痛苦里找不得欢乐。”
打那以后，我成了村东瞎奶奶的眼，村西聋爷爷的耳，村南瘸伯伯的腿……六小老师的女朋友“飞”进城了，携带着美好的憧憬；一时间他的心上蜇满了马蜂。
大家知道了，赶忙送去成堆的安慰。
三三说：“别怕，老师，回家我给姐姐说，叫她嫁给你。”
憨憨嚷：“还有俺妗子俺小姨呢。”
只见园园揪着衣襟，半天努出一句：“老师，你等着吧，我们长大了，都嫁给你。”
小老师望着一捧捧洁白的纯情，眼里涌出无限感激：
“孩子们，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
小小说：“是金。”
静静说：“是银。”
我说：“是老师，是您。”
老师笑了：“不对，孩子们，世间最宝贵的是童心；我多么高兴啊，我拥有这么多颗稚嫩的童心。”……七爸爸去了，匆忙间碰落了那颗鲜艳的小太阳，碰落了生活之树上许多幸福时光。
我和弟弟仍固执地到村口等每个美好的星期六下午，结果等来的都是妈妈流着泪把失望的黄昏领回家门。
“妈，爸爸咋老是不回？他到哪儿去了呢？”弟弟问。
“孩子，爸爸到好远好远的天上去了。”
“那他不想咱们吗？”
“想，孩子，爸爸想我们的时候就使劲摇桂树，摇啊摇啊，爸爸摇落了桂花，也摇落了泪雨，那雪花就是他写给咱们的信。”
我用小手接住拜读，每一朵雪花都是一滴晶莹的泪啊……八弟弟每个晚上都缠着找爸，妈总是噙着泪哄他：“好孩子，听话，快闭上眼睡，梦中爸爸会向你走来的。”
夜夜，我们和爸爸总是这样梦里欢聚；醒来，泪水常常打湿短暂的甜蜜……“妈妈，姐姐要爸爸，我也要爸爸，你就到集上给买一个吧！”弟弟祈求妈妈。
“爸爸好贵好贵。”
“那得多少钱呢？”
“得摘个太阳，再摘个月亮。”
哦，爸爸，如果拿个太阳拿个月亮就能买个您，那我甘愿把我所有岁月里的太阳、月亮摘去，哪怕每个日子都是黑的……因此，我说：童年是一片雪地，消失了，再不会回复洁白，只留下几行抹不掉的爪迹；是待在房子里，等走出屋来，已经西斜的日轮；是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不能再收回；是小草捧着的露珠，灿灿发光，却极易撞碎，埋没在土里泥里，无处寻觅。
哦，童年，你是一枚青杏，诱人咀嚼，令人回味，几分酸甜，几分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