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没变,怎么可能一点没变。
我低头喝茶,听见她说:“你就一点也不诧异我是怎么有你手机号的?”我眼皮微眨,忽然想起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早晨,关殊站在我家楼下,问我:“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你家住在这里的?”果然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说话方式、语言习惯都会很相近,是这样么?
我说:“有什么好诧异的。总不会是关殊告诉你的,他自己都没有我手机号。不过现在的时代,要想打听一个人的电话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说:“也是。我今天下午在医院看见你,是去找关殊的么?”
我没有抬头,很快说:“不然呢?不找他难道我是去找你?”
“那怎么一看见我们俩就走了呢?关殊在身后叫你,你也不回头。”
我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关殊那时候有叫我么?他看见我了么?我的心里微微苦涩,就如手中的茶撒翻在心里。
我大言不惭地说着谎话:“哦,那时候工作室突然出了点急事,走得匆忙,没有听见他叫我。反正我找关殊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回头再联系也是一样的。”
她“嗯”了一声,我们两个就陷入不尴不尬的沉默。我静静地捧着茶杯出神,大脑完全是空白的,什么也不去想。唐琳琳也在发呆,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可是我忽然听见她说:“宁可,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好笑,关殊跟我说对不起,顾易辰跟我说对不起,这会儿唐琳琳也跟我说对不起,我怎么一不小心被那么多人对不起?
我说:“哦,没什么对不起的,那些事我都忘了。”
她轻轻地说:“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你就知道你忘了。”
可能是最近撒谎撒得太多,就这样被人生生地将谎言戳穿我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微笑,也是不可思议。
唐琳琳说:“十年前,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差点做出疯狂极端的事来,你才十三岁,我竟然会想要用那么疯狂残忍的手段对你……还好关殊出现了,不然我不敢想现在会变成什么样,他救了你,也救了我。”
我淡淡道:“嗯。”
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满眼真诚地看着我说:“你能原谅我么?宁可,我明白当初是我的错,我现在也不奢望跟你像从前一样做朋友,只是希望你能原谅我,让我的良心能够得到安宁。”
我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面无表情:“我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手牵手就可以是好朋友。关于原谅不原谅这个事我还真没有想过,总归你并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你完全可以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的。”
她的脸有点红,她咬了咬唇,这个小动作简直跟当年看似纯洁无害的唐琳琳爱做的那个小动作一模一样。我无法判断她是真心要悔改还是另有所图,爱情让一个女人疯狂,不知道会不会让一个女人变得善良。
她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忽仿佛整个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幽幽地说:“那天关殊把你送回家以后去找了我,我拉住他的衣袖求他,求他听我解释。我心里其实知道,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和关殊就再也不可能了,他那么在乎你。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承认我做的事情太极端,可是我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的人在我身边,心却完完全全在你那里。我哪里不如你?我比你漂亮,我对他比你对他好,你在他面前只会任性撒娇,就是一个长不大、不懂事的小女孩。可是在他心里我永远都不如你。你知道初恋对一个女孩来说有多么神圣么?那时候关殊是我全部的信仰。而你抢走了我的信仰,宁可,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恨你么?恨到想要毁灭你,哪怕他会恨我也在所不惜。”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从前确实不懂事,我不该插在你们之间。”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就算你没有总是出现在我和他的身边,他爱的也是你。他之所以会答应我的表白,只是出于习惯性的绅士风度和善意,他不忍心也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女孩。在他看来,世界上那么多女孩只分成两类,一类是你,一类不是你。他原本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我看见他笑一下,就感觉是与整个世界的阳光撞了个满怀。”
我想了想,关殊笑起来确实很好看,一看就是发自内心的温暖,让人如沐春风,就是这种感觉。不像顾易宸,笑容冰冷深邃,让你永远猜不透其中的意思。
这个时候我竟然会想起顾易宸,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啊我想。
唐琳琳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在走神,总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刚才没有说完。我求他听我解释,可是他冷冷地甩开我的手,眼神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阴鸷,他那样温暖如春的人居然会给我那么浓重的压迫感,我全身都害怕地发抖。他的声音冰凉到极点,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宁可面前,否则我会让你自食其果。’我想我真的完了,就像你说的,我永远失去了他。
“我永远忘不了他冷冷看着我的眼神,我真的再也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在教室里埋头苦读,跟你和夏岚在回家的路上谈笑风生。可是三年后,我打听到关殊居然要去美国留学,更重要的是他居然没有带着你去,我欣喜若狂,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我回到家立马跟我爸妈宣布我要去美国念书。
“一切都如我所想,我在美国的大学里守株待兔,在同一条路上等了三天,终于等到跟他‘偶遇’的机会。他看见我时明显愣了一下,说:‘好巧啊。’我微笑着说:‘是啊。’我在他面前绝口不提当年犯下的错误,他也不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跟他一起上下课,跟他一起吃饭、看电影,别人都以为我们在交往,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善良,为了顾全我的面子,他不会否认我们的关系,但也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我发誓制造那场‘偶遇’是我为了接近他耍的最后一次小聪明,因为渐渐地我发现,善良比聪明更难得,聪明是一种天赋,而善良是一种选择。”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我发现的好像有点晚了。”
我说:“不晚,至少不会再故意去伤害别人了。”
好像我的话刺伤到她了一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她说:“宁可,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
我抬起头,说:“你现在讨厌我么?”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没有当初那么憎恶了吧。可是还是喜欢不起来,”她笑了笑,“我爱关殊,所以我怎么可能看我的情敌顺眼。”
唐琳琳口口声声说关殊心里一直放不下我,说关殊爱的是我,我却不那么相信。因为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卑微而敏感,他对别人笑一下,你就觉得他是不是喜欢她。
可能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唐琳琳心里的那根刺。
我也笑了,这是我这个晚上唯一的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我说:“我不讨厌你,就像你说的,我也没法喜欢你,但不是因为我喜欢关殊。只是一下子要让我对过去的事释怀有点没有办法做到,可能以后慢慢就会好吧。要当一个善良的人真是太难了,所以我们只能争取让自己不做一个恶人,尽量的无愧于心吧。我正在努力,你也加油。”
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如振翅的蝴蝶。真漂亮,关殊放着唐琳琳不去喜欢而来喜欢我,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说:“我要光明正大地跟你争关殊,这次绝不会耍心机。”她说得郑重,像是宣誓一样,脸上有着十几岁少女的坚定和倔强,眼神流光溢彩。
我没有回应她,而是拿起筷子,说:“再不吃饭菜就要凉了。我都饿得不行了。”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我将车远远地放在外面,自己慢慢地走回家去。
天气不是很好,只有昏暗的月亮孤零零地挂着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其实是憎恨孤独的,我不懂得如何去享受孤独,我只觉得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冷得要命。可是孤独喜欢我,它常常缠着我。
我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路上只有和月亮一样昏暗的路灯隔几步站一个陪着我。
忽然我面前就出现了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我一抬头,关殊他一身休闲装,手插裤兜里,正站在我面前眼含笑意地看着我。
我晕了一晕,合着我今天晚上是被他们俩给轮流审批了?
关殊说:“这么晚才回来?打你电话也关机,再等不到你我就要报警了。”
我低着头盯着他的鞋看,穿得这么年轻随性,简直跟个中学生似的。
他见我不说话,低下头凑到我下巴底下看我的表情,我躲了躲,喃喃道:“失踪二十四小时以上警察局才会受理案件。”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两下,说:“刚才是手机没电了。”我一点也不诧异他为什么会有我手机号,连唐琳琳都有,他当然也能打听到。
他笑:“现在不是说,孩子失踪应立即报警,不需要等二十四小时了么?”
我瞪着眼睛看他:“我早就成年了,不是孩子了好么!”
他哈哈大笑,伸出手就要揉我的头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慢收回了手。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月亮也害羞得躲进云层里,于是昏暗中更见昏暗。
半晌,他说:“今天你的情绪比上次好多了。”
我说:“是么?”
“嗯。看起来没有上次那么恨我了。可可,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眼里此时殊无笑意,透着一股严肃认真。
我坦坦荡荡地望进他的眼睛里,说:“我确实恨你,恨你七年前丢下我,说得难听一点是抛弃我。可是我后来想清楚了,其实你做事的时候没有义务考虑我,我从前太依赖你,把你对我的宠爱当成理所当然,以至于有一天这种宠爱突然消失了,我就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了。公平一点来讲,你没有什么错,我实在没有理由应该恨你。”
他死死地盯着我:“你这样让我害怕。”
我偏着头看他,问道:“害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说:“我害怕你释怀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再也不重要,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看到你无所谓的样子。”
我走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他了一下,他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我离开他的怀抱站好,说:“我哪里无所谓了?我哪里释怀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释怀,我心里一直在别扭,你看不出来么?”
他的脸上有明显的惊喜,他狠狠地将我搂在怀里。
我没有挣脱,我想,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它表示,关殊,欢迎你回国。关殊,我想你。
这个跌宕起伏的夜晚最后停留在关殊印在我额头上的吻。
他温热的唇轻轻碰触我的额头,我整个人变得僵硬,睁大眼睛看着他。
记忆中我和关殊并没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再熟稔的青梅竹马,也仅限于怀抱的温暖,背上的安心。时间久远,我也不太能记得从前和关殊在一起时的相处模式了。
可是这不重要,好多事,似乎从今晚开始画上了句号,又从今晚开始揭开崭新的一页。
我要感谢唐琳琳给我的解释,不管我信不信,总之那些话让我长期以来纠结的问题变得似乎无足轻重。
夏岚评价我说:“长期以来,你在心里给自己挖了个黑暗狭窄的洞穴,用来埋葬从前的过往,你不知道,这些你想要埋葬的记忆是有腐蚀性的,你埋得越深,受的伤越严重。”
果然是这样。
这些天来那些我不愿意想起不愿意面对的记忆,在关殊、顾易宸、唐琳琳的推动下一次次地被挖出来,痛习惯了,就发现把伤痛晒晒太阳也是好的。蕴含着无穷恒星之力的阳光,便是生机最初的模样。
我一路飘飘忽忽往家里走,进楼之前,在一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我似乎看到一个清淡的背影离去。那个身影最近很熟悉,颀长挺拔,是顾易宸的样子。
背影一瞬间就消失不见,是幻觉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