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很少有清静的时候，它总是在叫唤个不停，有时它也会假装停顿一会儿，这只能说明即将到来的响铃会更加频繁，毫不夸张地说：我现在简直成了一个接电话的机器，我可以在电话里和各式各样的人对答如流，应付自如，谁也不会把我看作是个刚踏上社会的小青年。当然，这一切都是由我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我在本市的公交系统工作，我的任务是接听监督电话，也就是说：我是靠接听电话来养活自己的，我每个月的薪水就是从手中握着的听筒里流出来的。在接听电话的同时，我还要按规定格式做一些简单的记录。现在我手头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五大本电话记录，它们被有关部门称之为“原始台帐”。我时常将这些每册厚达五六公分的本子翻开来阅读，那里的光怪陆离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这些东西是否真实。难道它们是我一笔一划记录下来的吗？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望着电话发呆，似乎是打算在里面发现些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世界上会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情。真的不信。
一年前，客运公司在增设这个岗位时，决定去人才交流中心聘用一名具有一定专业知识水平的本科生，正式基于这一点，我这个流浪了一年多的“新闻传播”的毕业生才好歹有了一处落脚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敬业精神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我被安排在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之后，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我兴奋不已的样子。真他妈的太幸福啦！我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踱着方步，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很快我就有了烦心的事。这间只有五平米的小办公室是由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里面没有窗户）改建而成的，它的对门是公司里的公共厕所。每当我畅想之际，那股子臊臭味就会源源不断地随着厕所窗户里的徐徐清风吹送过来，在我的办公室里弥漫，终日余味缭绕不绝。有些尿急者往往走到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就开始用手去触摸裤子上的拉锁，说不定还会放上一二个响亮的屁。我不得不抽上了香烟，以粉饰我的嗅觉。我一直将门开着，是希望有人来造访，实际上根本没人上我这儿来，既然这样，我干嘛还要把门开着呢？我关上了门，这样一来，除了电话铃声外，我几乎与外间是隔绝的。其实说没有人上我这来，也不十分准确，公司的总经理一天突然来了，他没有敲门，而是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门，吓了我一大跳。当时我正跷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戴耳机听着韩国歌星的CD。我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总经理是个五十开外的秃头男人，他先是一愣，然后用手轻轻抚了抚脑门，似乎要把刹那间出现在脸上的诧异按回去。我当然更是惊慌不已，甚至可以用惶恐来形容我当时的表情。我说：你不是来找我的吧。话刚出口我立即发现自己说错了。我改口说：你是来找我的吗？总经理说：我还真忘了这里安排给你了，你看你看，明明是我让他们安排的，还是给忘了，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我连忙说：不是不是，一定是你工作太忙，一时疏忽……我还想多说几句以表示对领导的尊重，又害怕再说漏嘴，只好刹了车，用恭敬而呆板的神情冲着对方的脑袋。总经理用肥厚的手掌再一次抚了一下脑袋，他的脑袋在日光灯的折射下显得异常光亮，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总经理突然说了一句，你怎么还开着灯呢？
我朝门外看了看，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就随手灭了日光灯。这一灭，屋子里陡然昏暗下来，总经理口中轻轻“噢”了一声，我立即反弹似地重新把灯打开。
总经理掐着下巴笑了笑说：我又忘了，这间屋子里没有窗户的。
我陪着呵呵干笑了几声，透着一股傻气。
这时候电话不失时机的响了起来，我迅速瞟了一眼总经理，我心里有点发虚。因为我把电话的响铃改成了一首著名的摇滚歌曲，就是迈克·杰克逊的那首《真棒》，我想听一段这样的歌曲再去听电话，心里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
总经理蹙起眉头望着闪动绿灯的电话机，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还没说话先唱起来了。
是啊，是啊，我说：总经理你不知道啊，还有人什么话也不说：光是对着电话号啕大哭呢。
总经理说：真是笑话。说着，他挥了挥手，有点像驱赶眼前飞舞的苍蝇似的。让他别唱了！总经理说。
我过去摘掉了线头。
你一定在你生活的城市里看到过许多刷在墙角、电线杆以及楼梯扶手上的电话号码，它们通常告诉你什么地方可以治疗“难言之隐”，或是表示愿意在你家中下水道堵塞时助一臂之力，等等。这些电话号码在城市里漫天飞舞，顽强地追逐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形成了一种波浪般起伏的现代节奏。当然，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它的号码与你见到的某些号码有本质的区别，它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形象是规范而严肃的，是不容你怀疑的。它的制作过程也比那些乌七八糟的号码讲究得多。它先是在一块小铁皮上被镂空，然后用喷漆器喷在了本城321辆公交车的车厢里和车屁股上。我的号码才是真正流动的号码，它们随着公交车颠簸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它们询求着每一个乘客的目光，但是让我感到有趣的是，谁能想到这个电话号码会和一首摇滚歌曲联系在一起呢？来吧，你们的嗓音有谁会比迈克·杰克逊更尖锐，更高亢！哈，这是个用不着回答的问题，这就是我想说的。
由于我总是在音乐的旋律下从事工作，我就不免喜欢哼哼两句，有时候我在拿起听筒时正唱得起劲，就会顺便冲着听筒唱上几句，好像我手中拿着的是麦克风一样。更多时候，我手握听筒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如说：对方说操你娘，你该怎么回答呢，你只有不作声，然后对方又骂了几句更难听的，你就只好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了。
即使是电话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也会接到一二个打错了的电话。我当然很高兴接到这种电话，它就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我的神经，这时我通常会使出接电话的最高技巧同对方周旋。我会讲一段笑话给他（她）听，或者让他（她）做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目，这类题目往往是我杜撰的，根本没有答案，他（她）回答不上来，他（她）想炸了脑袋也回答不上来，接下来我就让他（她）给我出一道题目，如果我也答不上来——即使能答上来我也会磨蹭半天，故意不说出答案——这下就有好戏唱喽，我会把我的号码告诉他（她），并且强调，他（她）虽然打错了电话，但证明我们是有缘分的，既然有缘分，他（她）也应该把号码告诉我，因为我还要回答他（她）的问题呢。
上述有趣的游戏，让我交上了好几个朋友。我交友的原则是只在电话里交谈，而不见面，见面有什么意思呢？我看除了破坏想象力之外一无是处。尽管这么说：我也有放弃原则的时候，我和女孩甜甜就是如此成为普通朋友的，这个“普通”是指见了面，放弃了电话游戏，后来我为这件事懊恼了好一阵子。见面的时候，我不仅骂了自己，而且还骂了甜甜。我说还甜甜呢，你一点也不甜，我上了你的当。甜甜不作声，还笑，到最后才说了一句，什么味道你也没尝，怎么就知道不甜呢？
女孩甜甜就这样成了我的女朋友。
一个女孩子做了别人的女朋友，就会有些得寸进尺，甜甜也不例外。有一天，她竟然提出要到我上班的地方去看看。我说那里有什么可看的，再说我还有工作，也陪不了你。甜甜说她就是想看看我接电话的样子，不会给我添麻烦的。对于这样不可理喻的念头，我实在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了她。但是我还是对她进行了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接电话，第二不许离开我的办公室，第三不许有任何影响我工作的行为，第四……甜甜有点不高兴了，嘴角一撇，说：你单位里怎么比监狱里的规矩还多？我说：你如果觉得自己做不到，最好还是别去。甜甜说：没什么做不到的，就是你说得太难听，好像我是个贼似的，比如说：我凭什么去接电话，你难道不在办公室吗？我说：那还真不一定，万一我上厕所了呢。我就告诉对方，说你下基层劳动去了，让他（她）不用等了。甜甜说：终于又露出了笑脸，顺便亲了我一口。
那天下午刚上班，甜甜的电话就进来了，告诉我她现在在公司门口，要我出去接她。我匆匆地跑到公司门口，却不见她的人影。我东张西望的样子，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站在公司大门不远处的人行道边上，也在东张西望，是个比我大十来岁的男人。他快步向我走来时身体摆动的幅度有些夸张，走到我面前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打开夹在腋下的一只小皮包，取出一盒中华牌香烟，撕下了封条，很笨拙地在烟盒屁股部位弹了几下，拔出一根烟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烟，但我没把烟放在嘴上，我的头仍在小幅度地摇摆着，甜甜跑到哪里去了呢？我自言自语。我的目光几乎没有在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停留，不是晃过去就是晃过来。
你在等人吧，中年男人终于开口了。
我望了他一眼算是回答了他。
你在等谁呢？中年男人跟着又问了一句。
对他的第二个问题我有点不高兴，于是将烟叼在了嘴上，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你管我等谁呢？香烟在我的唇间跳动了几下。
中年男人两只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只打火机，立即点上了火，两只手围着火机送到我嘴边，就在烟将要点燃的那一刻，他急促地说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我差点一口把嘴上叼着的香烟喷在他脸上。我已经够火的了，他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我愤怒地瞪着眼睛，一只手打算摘下嘴上的香烟，但是香烟不太听话，它粘在了上唇上，用力一拽，嘴唇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火辣辣地痛。我咧着嘴，我知道上唇破裂了，还有谁比我更倒霉的吗？我抡起手臂将手中的香烟仍得老远。
你千万不要生气，中年男人说：要不是甜甜想出这个办法，我还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呢？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眨着眼睛。
你说什么？什么找你找他的。我说：我又不认识你，不，你刚才提到甜甜，这是怎么回事啊。与其说我没弄懂他的意思，不如说我不肯相信他所说的，甜甜怎么会骗我呢？
是我想看看你上班的地方，中年男人果断地说。这句话像一枚子弹击中了我神经的要害部位，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嗷”的叫声。太卑鄙太可笑了！
我不知道我工作的地方有什么值得看的，在一座城市里，它简直就是一间丑陋不堪的屋子，且不说那里常年飘荡着一股怪味、见不到阳光，如果不是我最近刚安装了一个装置的话，单是一刻不断的电话铃声，就会让人感到心烦意乱。想到可以像中年男人炫耀一番我新设计的一套装置，我勉强显示出非同寻常的大度，同意带他到我的工作场所看一看。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地跟着我进入了公司。
一到办公室，我的内心竟有几分激动起来，说到底，工作一年多以来，还从未有客人拜访过我，甚至连串门的人都没有，公司里认识我的大概不会超过三四个人。我一直是独来独往。中年男人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问我一些问题，他的目光很快停留在写字桌上厚厚的几本记录簿上，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焦灼、渴望的表情。我并不打算立即让他实现自己的愿望，我开始介绍起我的新装置来。
我指着和电话机并排放置的一只小木头盒子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中年男人乏味地摇摇头。我说：那是一台自动断线装置，确切地说：这部电话每隔十分钟就自动断线一次，然后它又自动接上，这种装置不要说亲眼目睹了，你恐怕听都没听过吧，我想世界上也就仅此一台。不过最奇妙的是我的创意，你说呢？说完我得意地点燃一根烟，眯起眼睛望我的装置。就在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这是对我而言，对中年男人来说：屋子里响起的是类似电影《古堡幽灵》里的音乐。这样按排原来我是打算和甜甜开开玩笑的，现在看来毫无必要了，我立即切断了音乐（关闭了电话开关）。中年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小声地提出了要求，表示想看看我的电话记录簿。我已经看出来，他是个很乏味的人，不过是想在记录簿里找寻一点刺激，这样的人现在满大街都是，再发展下去有可能成为窥私癖患者，我是不会和这类人计较的。
我说：你看吧，有什么感想一会儿告诉我。说完我离开了办公室，我还想再到门口看看，甜甜到底有没有来，我要好好训斥她一顿，另外，我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我想得过于简单了，甜甜凭什么要来呢？说不定从此以后她就像蒸汽一样消失了。就像我接到的某个电话一样，它只在那一瞬间存在过，它没有过去和将来。但是静下来一想，我并不责怪甜甜，我甚至还要感谢她，是她提醒了我，一个人应该看准自己的目标，不要分散注意力，更不要有非分之想。
那天，没有等到甜甜，我神情沮丧地独自回到办公室，只顾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竟然忘记了中年男人的去向。快到下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中年男人哪去了？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连忙在原地转了几圈，发现那五本记录簿整整齐齐地摞放在办公桌上—千真万确——好像根本没人动过似的，我慌忙认真查看起来……翻了半天，终于发现一本记录簿里被撕去了两页，那两页究竟是什么内容已无从查起。我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重气，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呆愣着。说实在的，如果不是记录簿里缺少了两页，我的工作应当是无可指责的，现在缺少了两页，多少有了一点缺憾。不过，这也是的确有人到我办公室来过的唯一证明，它说明这件事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我知道，它对我来讲才是真正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