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于苍冥,弦月隐匿在暗云之后,天与地仿佛在这一刻重新融合于一体。幽暗的苍穹下,大巴山如插天利剑,危然耸峙于凌州大地,山脚处林木绵延,直如坟场中的碑林,默然矗立,暗哑如铁。夜风正紧,吹得树叶翻飞如浪,沙沙作响。
杨彧眯着双眼,口衔短刃,如一条潜藏于草丛间的毒蛇,缓缓地向前爬去。前方林间两个海龙帮的喽啰正骂骂咧咧,四下搜寻,手中刀剑乱挥乱劈。两人渐渐往杨彧潜伏处走来,杨彧慢慢将身子弓起,如伺机而动的猎豹般盯着这两人。
或许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那使剑的海龙帮徒伸手将正欲上前的同伴拽了回去,向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起出手。然而,杨彧已经觑准机会,就在两人眼神交流的时候,杨彧已经一声不吭猛扑而出,衔在嘴上的短刃已到了右手,反手横握,闪电般擦过那个使剑的喽啰,往那使刀的喽啰扑去。
那使刀的喽啰吓得目瞪口呆,单刀一提,往杨彧胸口扎来。杨彧早已在心中演练无数回,算准了他的各种反应,当下左脚一跺,借力往右横移一步,冲入对方的怀中,短刃一抹,那人怒目圆睁,不甘心地捂着脖子倒了下去。恰在此时,那个使剑的喽啰惊恐地尖叫起来,却原来杨彧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短刃已顺势划破他的小腹,只因杨彧速度太快,他还未有任何感觉,眼见同伴毙命当场,便欲挺剑攻杨彧后背空门,孰料用力一挣之下,肚子猛然裂开,肠子顿时喷涌而出。
任凭谁见到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都要吓得心胆俱裂。尖叫声在这个静谧的森林里显得甚是刺耳,不远处立时传来嘈杂的呼喝声。杨彧吃了一惊,连忙闪身没入树林里。
不一会儿,只见火光透亮,一队四人举着火把首先赶到。这四人中三男一女,领头的是个高大的中年汉子,四方脸庞,两边颧骨高高凸起,挤压得他的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绸衫,绸衫上绣着一条须爪张扬的虬龙。这个汉子俯身查看了一下两人的伤势,眼中流露出讶然之色,喃喃说道:“两人都是一击致命,这小子的武功又见长了!”蓦然抬头喝道:“传令下去,立即由两人一组改做三人一队,搜索时定要加倍提防。还有,即刻起,只要是本帮兄弟,无论是谁抓住了那小子,他就是本帮的副帮主!”
就在他查验尸体之时又有三拨人追踪而至,众人眼见平日里谈笑无忌的兄弟尸横就地,本有兔死狐悲之意,士气一时低落。此令一出,在场众人无不精神一振,自认为武功不弱的几个头目更是眼睛发亮,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忽听得一声冷笑,一人嘲讽道:“姓刘的,你现在倒是大方得紧,明知帮中兄弟已很难抓到他,却在这里给人画下好大一张饼!”语声清脆,却饱含恨意,正是场中唯一的女人。
这女人虽然身材娇小,却是翠衣白裙,在众人当中有如万绿丛中一点红,虽已过而立之年,却是杏眼桃腮,清秀之外又不乏成熟的艳丽。那中年汉子闻言,面色一沉,冷哼道:“吃里扒外的贱人,等抓到了那小子,定要让你看看我是怎生整治他的!”
那女人气的脸色铁青,厉声道:“刘铖,莫要忘了,是谁当初喜新厌旧,任凭我一再苦苦哀求,仍是一纸休书将我赶出家门?如今这张休书尚在,我与何人相好,又与你何干?”
那刘铖挥了挥手,众人四下散开,去继续搜索去了,场中只剩下了二人,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屑冷笑道:“我刘铖的女人,即便弃如敝履,也不是他这个不入流的小子能够染指的!”
“不入流?”那女人不屑一笑,说道:“就你刘铖这中下品的武功,又入得了几流?”刘铖勃然大怒,如风般飚至女人面前,右手疾伸,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望着女人渐渐青紫的俏脸,嘲弄道:“就算我的武功不过中下品,杀你们二人也是易如反掌!”
那女人眼神平静,淡淡地看着刘铖。僵持片刻功夫,女人脸色渐渐灰白,眼神兀自平静如初,刘铖不由一阵气结,手一摔,放开了她。女人娇躯一软,昏死在地。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蓦觉右侧太阳穴一跳,眼角瞥见幽光一闪,只见一矢如电,倏忽而至。刘铖脸色微变,情急间折身闪避,孰料“嗖嗖”两声,又是接连两箭直奔他的下三路。黑暗中刘铖只能听声辩位,怒喝声中,马步陡沉,双掌圈转,平地卷起一股涡流,带得箭头往两侧偏转,而后双腿猛力一蹬,往箭矢射来的方向猛扑而去。
黑暗中有人闷哼一声,“嗖嗖嗖”一连三箭,成品字形往刘铖射至。刘铖早有防备,右掌疾拍,如大浪叠起,一连三掌,拍在来箭上,那三箭呼地一声,倒飞而去。刘铖耳力敏锐,听得树叶簌簌而响,知道对方已知机而退,脚步一错,正要停步以免中了埋伏,忽听得黑暗中有人笑道:“刘铖小儿,这三箭权且算作利息,老子先走一步,有胆便来追……!”声音渐渐远去。
刘铖惊怒交迸,气聚丹田,怒喝道:“海龙帮兄弟听令,小贼已往西方逃窜,就近的兄弟布阵拦截!”他这一声以内力发出,雄浑悠长,直如惊涛击岸,几乎整个森林都能听见。话音犹未散去,便听得呼喝怒斥声不绝于耳,众人齐往杨彧逃跑的方向围拢过去。
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女人一眼,刘铖分开密林,往声音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场中一时寂然,好半晌,只听得黑暗中响起轻微的簌簌声,杨彧小心翼翼地分开灌木丛,往那躺在地上的女人慢慢摸索过去。
探了探那女人的鼻息,发现气息虽弱,却未断绝,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杨彧不敢怠慢,急忙将那女人横抱而起,迳往东去。穿过一片广袤的松林,杨彧轻车熟路地来到山脚下的一处山谷。适时雾霭苍苍,森林里烟雾愈发地浓重起来,这处山谷掩映在一片苍翠碧色间,加之暮色遮蔽,若不走近细察,很难发现。
杨彧寻了一处干燥山洞,将那女人轻轻放在地上。又转身出去快速捡了点枯枝,点起一个小火堆,见她脸色依然不好,连忙扶她坐起,一手抵着百会,一手抵着丹田,缓缓度过去一道真气。百会穴属督脉,丹田穴属任脉,杨彧的真气注入她体内后,慢慢引导起她自身任督二脉内的真气运转,直至三个小周天后,感觉到她体内的内息已自行流转,才收回双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女人才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杨彧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不由浅浅一笑,轻声道:“幸好你没有冲动,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杨彧想起方才情景,双目中寒光闪闪,冷然道:“若是阿蘅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让那刘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女人阿蘅闻言黛眉微蹙,告诫道:“别老是喊打喊杀的,行走江湖,有的时候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切记三思而后行!”
杨彧苦恼道:“你为甚么就是不肯和我一起走呢?留在这里只会对你不利,若是刘铖发现我走了,定会迁怒于你,届时你势单力孤,如何是他的对手?”
阿蘅温言道:“刘铖这人虽然阴险狠辣,反复无情,但也极为刚愎胆小,你若是逃过他的追杀,反而会让他心中产生忌惮,生怕你回来找他复仇,定然不会过分对我。”洞外夜风凛冽,吹拂进来,使得她的话也带着丝丝冷意,“而且我只不过是个弃妇,一介残花败柳,与你一起只会坏你名声,会让你在江湖上抬不起头的!”
杨彧不满地道:“若是计较这些,我当初就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了!说什么坏我名声,若是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名声要靠牺牲心爱的女人来博取,那就算我功成名就了也毫无意义!”
阿蘅背转身去,脸埋进了阴影里,话语如这夜里的风,飘忽不定:“你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所谓的一厢情愿所能决定的……人心难测,众口铄金——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杨彧深知她的倔强,若是决定了的事情,绝不轻易更改,唯有空自着急,却拿她无可奈何。
阿蘅怜爱地看了他一眼,断然道:“已经寅牌时分了,再过片刻天便要亮了,天亮之后这里也不安全,借着天色尚未光亮,不如这便走吧!”
杨彧深深地看着她,嗫嚅半晌,终于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发誓:“我杨彧对天发誓,待他日出人头地,一定要明媒正娶,让你步蘅做我杨彧堂堂正正的妻子!”言念及此,忽地疾步上前,将她揽入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等我回来!”说完,不再看步蘅一眼,转身大步出了山洞,身形一闪,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步蘅抢步出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浑身酸软,连忙伸手扶住洞壁,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终于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