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们的生活和事业都步入正轨。我们的货品进行了一轮更新,船长想出的主打饮料的策略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们赢得了一些忠实客户,其中不乏一些对我们的微笑和幽默感兴趣的清纯小女生。我适应了婴孩的啼哭声,对隔壁的叫床声也变得不再敏感。一旦觉得那其实是一项伟大事业的鸣奏曲我们就都变得很高尚了。我们开始集体痛恨起这栋楼上的一个男人,因为和老婆吵架的总是他,我们怀疑他是变态。
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们陷入了一个奇怪的生态:我们成了观察者和羡慕者,在学校羡慕那些可以安稳地坐在教室的学生,一回到那所居民楼便羡慕起那些散发出油烟味儿和生活吵杂声的家庭。我们试图努力地做自己,可我们又像是陷于了学校和家庭生活的夹缝。
计算器上显示出一组还算让人心安的数据,我们第一个月的营业毛利是五千三百八十二块,分到每个人头上是一千三百四十五块五毛,不算水电和房租。那些被父母宠惯的学生的钱包和购物的决心是绝对真诚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去把那些真诚换成钞票(也许是那八平方米的问题)。
可喜的是,在这八平米的小店之外,我们的生活开展得有滋有味儿。船长找到了向学生推销移动电话卡的生意,成绩不错,但估计给他一艘船出海的收效要比这大;马猴在学校里面开设的两家琴行碰了壁,倒是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一小时收学生五十块;夏侯杰每逢轮休就去图书馆,但他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的声音构成扰民,于是换成用笔写作(据他说,这大大增加了他的灵感),晚上他会一个人关进房间将白天写在纸上的东西重新编排整理成电子文档;我也终于找到了除了听那些CD以外的事情——这所学校每周末都会在礼堂放映两块钱一场的电影。另外,我还与一位经常来买樱桃奶茶的长相白胖的学妹周亚冰建立了友谊,可以用她的学生卡去图书馆借书来看。
当然,生活并不总是平静美好,我们之间偶尔会因一些小事儿发生争执。夏侯杰一人搬进了储藏室,说船长打扰他写作;马猴总是偷偷用船长的剃须刀。“反正他不用”——他如此解释;马猴总是独自看恐怖电影到深夜一两点,同处一室的我当然要抗议;我总是将“康师傅”系列的价格搞混,他们拿我一点儿没法;此外——如果你想知道的更多——还有船长收了一张假币、马猴偷吃了许多东西、夏侯杰见到漂亮女生总喜欢无偿赠送……其实这些小事儿没必要一一列举,它们是人类感情与利益的纠葛缠斗,但远没有到伤及我们内心的程度,即便那次校花之争也没有,就好比船长鬓边的胡子和头发会混淆不清,不但不影响反而增强了他海盗的英雄本色。我们吵过之后,从亲密无间转日变成亲密有间(距离刚刚好),微笑、尊重和亲昵的举动反而增加,这点我们和那些新婚夫妇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四人当中出现了叛徒,这叛徒是我和夏侯杰。
我们两个都开始放弃休假去我们的竞争对手廉老板那里帮忙,目的是赤裸裸的(廉燕时常会过去帮忙),可廉老板乐意利用我们这两个“卑鄙”的免费劳动力。从这一点看,他更卑鄙。
“别告诉我除了让那个家伙傻高兴之外你一无所获。”夏侯杰和我摊牌。
“放心,我没你那么笨。”我说。
“你只喜欢她的外表么?”
“她衣服里的内在我也喜欢。”我用厚颜无耻来武装自己。
“想和我公平竞争?”
“我可以不考虑你的存在。”我咄咄逼人。
“我追求她是有一个伟大的目的的。”
我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在写作,我在体验生活。就像……就像李敖写《虚拟的十七岁》所做的那样。”
我表示没看过那本应该很烂的书,这么说跟李敖无关,责任全在我对面的这个家伙。
接下来,他说了一段很装孙子的话:“我要将你这个家伙写进我的小说,我恰好需要一个跟我竞争的角色……从现在起,我要仔细观察你的一举一动。”
他的这句话我全没当回事儿,一部极有可能也不会发表的小说除了能让自己赢得精神安慰外,对于别人没有丝毫影响。可我又下意识地诅咒起他的作家梦,除非他能将我在小说里塑造为正面形象,在现实生活里使我扮演胜利者的角色。我承认我很自私,但我认为我不那么卑鄙,我接受了他的公平竞争,也接受了他对我可以用“监视”来形容的观察。
我们俩都没有妥协,照去不误,对船长和马猴那两个混蛋的冷嘲热讽不管不顾。我们也是两个人,两个混蛋对阵两个混蛋,我们并不感到愧疚多少。
我开始看佛洛伊德的书,那令我发毛的观察显然起了作用,我那几天老是做梦,包括一次春梦。而夏侯杰这个家伙开始研究叔本华,他变得有些反常,开始只穿着一件裤衩在客厅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一到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干脆将那件裤衩也脱掉,和乱梦连连的我比起来,能够幸福地裸睡到天明。但让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研究叔本华和对我的观察能让一个人渐渐趋向行为艺术家?
我开始有些替他担心了,尽管我不断警告自己这可能是他伪装的陷阱——萨特说创作是对生活的反抗,难道这个“生活”不仅包括我,连他自己也包括进去了?
我们还遇到了些外部麻烦,我们的房东开始由一个增至三个。
期初和我们签合同的是一位口气有些尖酸刻薄的大妈,后来一个酒气熏天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大声敲开我们的房门,伸手和我们要房租。我们好心对待了他,将他送进警车,当时我们四个年轻的拳头正硬的咯咯直响、无处发泄。
没过多久,正当到达感情高潮的马猴拨弄着那把吉他欲令我们“肛肠寸断”的时候,一对情侣突然闯了进来,质问我们为什么占据了他们的婚房。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正被一个四分五裂的家庭的感情纠缠所拖累。
我们一边忙于应付商店里的琐事,一边不时提防醉鬼老爹和他不屑儿子的骚扰。
提起房东的儿子和他不被认可的未婚妻,我们真想痛打他们一顿。一天,两个人醉酒后来向我们索要房租,被拒后威胁要赶走我们。船长怒气大发,将二人关在门外,二人先是吵闹一阵,后来便没了声息。渐渐的,隔着门我们听到阵阵呻吟和喘息,开门一看,我×!居然还能有心思在楼道里亲热!
在我们出租屋里,夏侯杰的反常越来越严重了,他对我们的房间展开了一场绿色革命。他对我们颇为忧虑地说,这种环境和他起初所想的大相径庭。他花了三百块钱(只有他能这么财大气粗)买了各种便宜的盆栽和水培植物装点我们的房间,并用他初中二年级就停止练习的毛笔字到处题词,其中两幅居然还花了八十块钱装裱起来,一幅挂在正对门的客厅墙壁,上书“团结友爱”四个大字,一幅挂在八平米小店里,上写“为学生服务”五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