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暑期前的校园景象总是混杂着欣喜和落寞:代买火车票的生意总会引来叽叽喳喳的人群;信息招贴栏里满是暑期打工广告、社团活动通知、考研辅导广告,前面也少不了流连着一些心事悠悠的人;梧桐最旺盛的时候,知了却会用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表示自己的厌倦;校园门口、图书馆、礼堂、游廊……能上镜的地方一定会有穿学位服的人一摆完姿势就开始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站在“熊霸天下”里面,一边啜着西瓜汁一边比较着那些即将毕业的学生和我们这些发霉的老学生之间的异同。
亚冰来小店跟我们道了别,暑期老爸要带她去看兵马俑。她还不知道小木此时正在琴行里苦练贝司技能,为了给她一个不知道能打多少分的惊喜。为此,小木也快成了兵马俑——他的技能要远远好过我,唯一可惜的是动作和表情有些“木”。
廉燕报了考研辅导班,夏侯杰居然厚颜无耻地决定去护花儿,他听了不少有关“辅导班恋情”的传闻。他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日程表,并向马队长发誓会忠于乐队,绝不耽误排练。
留给船长乐队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马猴在约会完后很是着急,他可不希望他组织的是个草台班子(这份责任感是源于在报名表“负责人”一栏的签名)。唯一让马队长放心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弹唱俱佳的阿陈的加入,一个是我的离开。
阿陈暂时结束了他的流浪歌手生涯,他将一个散发着咸鱼和泡面味道的睡袋搬进了我们的客厅,晚上睡觉时经常用我的CD机听到很晚。他拒绝了夏侯杰帮他买张床的提议,他说他在床上睡不着,但这么做的后果是,他被起夜上厕所的夏侯杰踩过两次,被我踩过一次。
二冬在音乐道路上一如既往的“稳定”,别指望他能敲出激情的八拍或煽情的两拍,因此他也有权利在未正式排练之前继续开着皮卡车四处送他的空调机。
如此一来,我和船长成了“乐队之外的人”,是暂时失去了“目标”的人。如果“读亚冰在临走前给我借的几本书或偶尔独自爬爬山”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人生意义”的标准注解,那么我就成了唯一一个不知道上进的人。
我没有再见到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儿,想必她此刻正在一个和我彻底隔绝的地方以十五度的角度向左一下一下倾斜着,一边伸出手将散乱的头发很好看地理到耳后,一边走出和我再没有交集的人生轨迹。我不打算去查找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这或许很容易),那种曾因廉燕产生过一次的滞重感又再次出现在我身上,不过不是因为那种“如阳光般的不确定感”,而是一种“害怕”——对,臭小子,你在顾及什么。
船长像是彻底跟我们隔绝,他又买了两本枕边书,封面换成了金黄色的“$”,在暑期小店关门的两天后,他在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拉业务的工作。每天回来得很晚,我们的“晚间音乐聊吧”、“扑克牌贴脸游戏”、“酒精火锅运动”他都不再参加,我们彼此相处得小心翼翼,除却一些必要的亲切,我们不再和他讨论乐队的事儿。船长乐队在不自觉地孤立船长,目前来看,没有了他我们的船运行的还算平稳。
可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对夏侯杰如此,对我们大家也是如此,那种面对父母离异的孩子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同学、朋友间不时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当他们忍受完整个过程重新回到我面前时,我看到一种疲倦的失望、一种孤独的苦涩、一种置身事外的妄想和逃脱。
我们对彼此的家庭只有大体的了解,我们的父母大都是工薪阶层,但我们没有兴趣追究谁的老爸是医术糟糕的牙医,谁的老妈在国企制药厂里一辈子都没能升职,谁的祖父只给他的老爸留下一栋毫无建成名人纪念馆可能的破旧老宅。我们这些人除船长钱包里夹了一张他和妹妹合影外,其他人只能幻想那些和别人抢夺零食和宠爱的童年时光,但这不影响我们顺利接受善意的嘲弄、无伤大雅的争执和巧妙及时的妥协。
想必中年人的婚姻危机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太大的影响,因为对这个世界,我们已经摒弃了那种不知天高地厚,开始了谨慎独立的思考,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应该是新的,不管我们如何幻想和忌惮它的可怕。我们还是觉得应该能从它身上掘开一个可爱的小口,并将身心融入其中的。几个月前我们的选择既是一种无奈的回光返照,其实也不可否认的包含着对希望的憧憬。
夏侯杰走后,船长乐队像是被突然抽走了个半个灵魂,那个令大家跃跃欲试的“目标”显得那么脆弱不堪,就连我这个“乐队之外的人”也深受波及。
船长乐队排练的劲头和时间明显减小了,晓倩没在学校待太久就回老家去了,我们跟夏侯杰打去了几个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由于晓倩那未能被爱情说服的恋母思乡之情,马猴开始了一段苦闷生活。他躲在我们的出租屋里,除了抽闷闷不乐的烟,听泣下神伤的音乐,便是硬着头皮写那些怪异荒诞的歌。
有时候他会召集大家,用《勇敢的心》里梅尔吉普森式的语气冲我们说出大段大段慷慨激昂催人尿下的鸡血话。但除了可爱的小木,没有人能在脸上精准地重现先前那种心驰神往的表情。“我该去送货了”——每次都是以二冬这样的话结束。
“这首歌不能没有键盘!”——马猴以一种提前就准备失望的表情看着我,试图规劝我再次加入乐队。
几天之后,马猴开始一边给船长写那些徒劳的信(信写完后透过门缝塞到船长房间),一边将小木请来,让他在身边时刻不停地练习贝司。“我就喜欢小木这个劲儿!”他如此解释道。他还给沈晓喻和柳宏打电话,让他们这段时间务必践行“有空去你们那儿”的诺言,可得到的答案是——“没空”。
一天,他开来了那辆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小海狮,载上我们(自然少了船长)在城市里来回兜风,透过窗口看发现那些能给我带来安慰的性感女郎。后来我们去了海边,在沙滩、海水和啤酒的陪伴下度过了看起来蛮愉快的几天。
阿陈是受夏侯杰的离开影响最小的,对有着“自由人格”的他来说,谁都无法阻止他随性的脚步,女孩儿也不能。“比赛结束后,我得重新出发了。”他在海边对我们说。
听到这句话,我们每个人都看似不经意地向他投去羡慕的一眼。
廉燕几次跑来我们的出租小屋询问夏侯杰的情况,从她焦急的眼神我能看到苦难通常能带给人的一点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福利。“好好学习吧,他很快就能回来。”我们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当八月的沙滩在我们面前闪现出一片沉默耀眼的光泽时,我总是能从中回忆出第二个女孩儿离我而去的那一幕——泛白灯下的浮光四溢的世界。一个人离你而去的失落就像一只乞伏荒草的落翅孤鸟。
风有时候会从海上吹来,夹带着潮水的微微腥气穿过并排坐在防波堤上的我们,然后闷头绕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吸足柏油、烟尘、香水、口臭又回到海上,随着海浪回落的旋流杳然消逝。不远处,一排排蓝漆斑驳的老旧渔船拥挤在闷热狭窄的水港中,瞌睡的渔民、精神恍惚的狗、随意搭在绳上的夏衫一同在波尖上起伏摇曳。在他们头顶上,饱经雨蚀风吹的红旗时而会随午后的风欢快一阵。白云静默懒散的天空上,仍飘飞着几只固执的蝴蝶形的风筝。我们一边啜着罐装啤酒,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等到我们的司机兼船长沉底消净酒气,我们才又驾驶着小海狮奔驰在环海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