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向南是怎样出现的？
全世界的人都忘了，我却记得。
那一天，我们学校举行一年一度的校庆晚会，在宽大的校园操场上临时搭起一个舞台。除了我们学校的学生，还有周遭的小孩子趴在学校的围墙上观看。那时候小城的娱乐贫瘠，学校并没有制止他们的围观。
一直到许蔷薇出场。
十七岁的许蔷薇，怎么去形容？灰姑娘羽化成仙？还是她本来就有天使般的气质？她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裙。
她一上台，整个世界就亮了。
她唱的是一首当时我们都在唱的歌：“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地胶着……”
她唱的过程中，观众为之失声。
在她躬身谢幕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出现骚乱，有人在我身后大叫：“有人受伤了！”然后就是一声巨大的声响，学校在八点钟这个吉时放响烟花。我整个头顶亮如白昼，那一朵一朵盛放的烟火那样绚烂，让人心底的欢欣破土而出。
就在那烟花底下，有人随着烟花一起落地了。那个昏倒在我们学校操场上的男生，便是顾向南。
这个名字学校的很多人都听过，他是坏学生，是这座城市人人都憎恨的小混混，他那个形象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直到2010年，我随着报社的娱记出现在电影《艋舺》的发布会上，看到他们的宣传海报，那个阴鸷的和尚无声无息地击中了我。
那就是2001年的顾向南，他那样孤勇有胆识，却又是那样坏。
许蔷薇并不喜欢他，可是他会嚣张地为她打架，为她在教室外面唱情歌。我觉得这个男人注定是一场悲剧，因为许蔷薇的心里住着苏乐生，岂是他轻易可以入侵的。后来我想，那时我所感受到的顾向南悲怆的命运，或许都只是我自己的一种遐想。
也许许蔷薇之于他，除了华丽跟疼痛，更有我看不到的温暖在里面。
许蔷薇并不知道我喜欢顾向南，因为我从小喜欢的电视剧也好，还是捧在手里的言情小说，我钟爱的男主角都不是顾向南这样子的。应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顾向南一点都挨不上边。
唯有我自己永远记得那一天。我替许蔷薇去找顾向南，想让他不要纠缠着许蔷薇，却没有料到会遇到他被人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那时面露恐慌，而他站在那里，看着我惊慌的表情促狭地笑。
我从没有想过，一个小混混会有这般纯净的笑，那笑混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十七岁的少女眼中，是怎样的视觉冲击。
如晴天里突然闪下来的霹雳，我毫无防备地被击中了。
在认识他的那一年里，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病态的人，他喜欢许蔷薇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为了许蔷薇刺伤了韩青，为了许蔷薇烧了韩青的娱乐城。
许蔷薇因为一些特别的缘由，不能去看他，便拜托我常去看他。
高三那一年，我逃掉了那一次的奥林匹克数学赛，我拿着父亲给我的资料费，跋涉那么远去看他。我仍然记得，他剃了个刺猬头，在狭小的空间里对我笑，要我转告许蔷薇，他很好。
他转身走时，我看到他白衬衫的臂弯处，有醒目的血迹。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刚刚用小刀在那里刻了一个字母，X，取许蔷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找他。后面的几年，因为远离了桐城，我只能给他写信。没有许蔷薇和顾向南的日子，我很快平静下来，努力念书，终于走出桐城，来到H城。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H城最大的报社做记者，我甚至设想好了我的未来，存一笔钱开一家小店，找一个温良如玉的男子，生一个漂亮的宝宝，就此便是一生。
只是命运永远弄人，十年的时光都不足以让一切泯灭，所有一切滑过喧嚣的岁月，卷土重来。
那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缩在我家门前的顾向南，我们只隔着几步之遥，原来我们一直靠得如此近。
后来他曾对我说：“小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是的，我是那个最了解他的人。儿时他在乞儿堆里打滚，青年的他在监狱里百炼成钢，他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可以生存下来。可是他知道许蔷薇的理想是生活可以变得很优越，许蔷薇是他不竭的动力，为了她的理想，他必须要成功。他摸爬滚打，在暗夜里攀爬，每一步都艰难缓慢，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他从来都没有退路，他从不需要退路，他生来就是为许蔷薇粉身碎骨。
而我跟他，一生就只有三个晚上。
第一个晚上，是许蔷薇跟苏乐生同时失踪的那晚。
他在酒吧喝得大醉，在众目睽睽下俯身呕吐，什么形象都不顾了。
在我送他去洗手间的路上，他突然脱口而出：“你今晚可不可以陪我？”简单直白的问题，我来不及思考就握住了他的手。
他搂着我睡觉，半夜时我听到他呓语的名字是许蔷薇。那一天，如果我没有赶去桐城，没有出现在苏乐生婚礼的酒店门外，没有出现在那个酒吧，如果不是我恰好在他身旁，他也会找别的女子安抚疗伤。望着熟睡的他，他臂上那个字母“X”烙得我眼睛如被针扎，眼泪不争气地滚湿了整个枕头。
第二个晚上，是在苏乐生离世之后。
他仓皇得像只找不到路的流浪狗，蹲在我的公寓前面，看到出现的我，楚楚可怜地问我他可不可以留下来。
我永远无法拒绝他。那个晚上，在他瘫软的那一刹那，我问他：“你刚刚脑海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仍然是许蔷薇？”我看着他悲伤地转过身，突然泪如雨下。
第三个晚上，是在许蔷薇悄悄离开桐城之后，他像是有预兆一样出现在我的公寓。他跟我说他要去X市。
他说有一家销售公司聘请了他。
X市，距桐城千里之遥，怎么会有公司聘请他？
我没有点穿他的谎言。
他一定是用卖房子的钱去那里，去追寻着另一个人的足迹，他去X市不过是因为一个叫许蔷薇的女子。
他到此时仍可以为她放弃所有，从零开始，从头来过。
三天之后，我用波澜不惊的眼神送走他，在桐城机场，飞往X市的班机就要起飞。
“一路平安，多拍点X市的风景给我。”我平静地说，可是我的手心早已被我自己掐得生疼，我不敢去看他，怕脸上的表情将我出卖，被他看穿我仍然没有放下。
他微笑着点头：“谢谢。”
分别之际，我们的离别词是如此平素简洁。
其实在他飞往X市之前，最后一晚他是留宿在我家，他拥抱着我，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小诺，如果我肯留下来，就这样活着，我们彼此温暖，或许对我是最好的结局。”
是我拒绝了他，因为相爱之事就是如此简单，他爱许蔷薇，爱得粉身碎骨，我爱他，义无反顾。
可他是否想过，这样的我多像一只给他舔伤口的野兽。
他在拥抱我的那一瞬间，只不过是将我当成了取暖的炭火，他心里装着的永远只有一个许蔷薇，没有了她，不管是谁在他身边，都差不多。
我那么了解他，所以我拒绝他，因为我的心不是被铜皮铁骨包着，它也会痛。这三个为他取暖的晚上，我已经痛不欲生，而我只希望在余生可以不这么痛，可以得到一份完整的爱。
那么，顾向南，我送你去往彼岸，从此是不是真的就可以互不相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