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熙丰年间,云南滇王府前的大街上,来了一个云游道士在街头设摊测字。此道士年约五十,盘髻蓄须,身瘦脸清,一方小桌,一个幌旗,旗上写五字“测字卜吉凶”,桌上摆了一张千字文,一副砚台,一叠裁剪好的纸片,识字的顾客自己在纸片上写要测之字,不识字的就在千字文上随意点取一个字。桌子旁搁一根黑木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是云游的必备之物,可助力,可打狗,还可当扁担。
道士摆摊有日,生意稀寥,他也不急,手捧道经,任凭街头人杂吵嚷,自守一方静地。
滇王府的管家赵三爷最近为一事烦心,府上二姑奶奶,王爷的妹妹,竟然不见了玉石扳指,这个玉扳指倒也没有多值钱,不过是去世的娘亲所留,意义非凡。为此,王府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亲近二姑奶奶的奴婢们住地也都翻了个底朝天,该打该审,什么招都用遍了,就是不见玉扳指踪迹。
王爷这个妹妹性格乖舛,丧母之时才十六岁,由于悲痛过度,十年不见生人,因此错过了出嫁的好时机,至今三十好几了,仍然待字闺中,王爷为此很头疼,却也拿她没办法。
不见了玉扳指之后,二姑奶奶整天闹个没完,府上人人见到她便脚下发软,赵三爷也没少被她指着鼻子训斥,前天刚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再找不回来,就要撤了他总管之位。
今天已是第三天,急病乱投医,赵三爷出府时,见到这个怡然自得的测字老道,便信步上前,扔了一串铜板在桌面上,说:“有劳道长测字。”
道士放下书本,示意赵三爷在纸片上写一字,赵三爷提笔随意在纸上画了三横,说:“就测这个三字吧。”
“所测何事?”
“丢了个东西,想找回来。”
道士仔细端详着这个不整不正的“三”字,嘴上信口说来:“笔画不稳,可见此物关系重大,官人心里甚焦,末笔绵长而收尾无力,官人已经强弩之末,有心放弃努力了,看来,此番找贫道测字,并不抱多大希望,呵呵。”
赵三爷心里烦闷,被老道一言道中心中所想,不禁又急起来,粗声说:“没错,道长尽管说说看,成不成,这铜板都是你的了,果真天意不可违,那也是我老赵的命,我认了。”
“不急,不急,官人,你这第二笔分明是点不是横,它便是你要找之物。”
赵三爷一听,瞪着眼睛看纸上,果然自己写的“三”字,由于心不在焉,中间那笔不过一点带过,被道士一讲,越看越像那个玉扳指躺在那里。
“呵呵,”赵三爷不禁乐了,“是啊,它就躺在那里,可我捡不起来交差,奈何?”
“官人莫急,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说来。”
“两横夹一物,此物所失,应该与男女风流有关,以字象所见,此物并无遗失,可去失主床下寻找,必安然无失。”
赵三爷一听这话,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条凳上滑下来,这道士真是个神人,竟然能测出王府最大的秘密?二姑奶奶的那档子事在府中知道的人也不多,赵三爷不过是从二姑奶奶贴身丫环嘴里略知一二,并且严重威吓过小丫环,如果泄露,必要她脑袋。
赵三爷匆匆回府,一路琢磨能进二姑奶奶床底下的办法,也亏得他脑子活络,极快想出一计,他先去厨房吩咐老杨头马上打只死老鼠给他,柴房里老鼠多的是,半刻功夫,老鼠便送来了,赵三爷找到二姑奶奶的贴身丫环,如此这般吩咐。
傍晚时分,二姑奶奶高声喊来赵三爷,指着鼻子问:“老赵,姑奶奶的扳指找到没?”
“回姑奶奶,还没有。”
“哼,你们这群饭桶,平时上蹿下跳挺利索,真出点事儿,屁用没有……”二姑奶奶正骂得起劲,突然房里传来丫环的尖叫声,小丫环惊慌失色地跑出来大喊:“有老鼠,有老鼠,姑奶奶房里有老鼠啊……”
“不慌,你们出来,我去看看,”赵三爷见丫环依计行事,表情逼真,心里暗赞一声,然后一人箭步冲进屋里,他知道二姑奶奶最怕蟑螂老鼠,他不出来之前,断不会有人进来的,于是也不急,进屋后一头钻到床下慢慢摸索。
床下幽暗,赵三爷只能凭着巴掌感觉,一片一片摸过去,摸到床后脚边,一个硬邦邦凉冰冰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手,抓起一看,正是那只玉扳指,赵三爷狂喜,不禁叹服:“道长真乃神人也。”
赵三爷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死老鼠,一只手举着玉扳指,威威武武走出来,众人惊讶不已,赵三爷黑着脸对奴婢们训斥:“你们这些贱奴,姑奶奶的房里有个老鼠做窝,竟然没人发现,平时怎么弄的清洁?今天要不是寻到这老鼠窝,还不知道这玉扳指原来是被老鼠叨走了啊。”
姑奶奶眼睛瞪得浑圆,死死望着那个玉扳指,想接过来,又嫌被老鼠碰过,不知如何是好。
2、
赵三爷向王爷汇报了此事,当然,隐去了道士测出二姑奶奶的风流事情。王爷听到自家门口就有此奇人,便想聘为幕宾,但又觉得耳听为虚,决定乔装出府去试探此人。
赵三爷带着王爷来到道士摊前,由于道士见过赵三爷,王爷让他躲一边,自己单独走上前去,道士正在读道经,王爷用手轻轻敲了敲桌面,说:“有劳道长测个字。”
“请吧,”道士不紧不慢地指指墨砚毛笔。
王爷提笔蘸足了墨水,寻思测啥字,这时见街头跑着一条黄狗,心里一动,写下一个“犬”字。
道士并没有将纸片转过来看,而是一动不动盯着纸上的字,突然脸上作出惊讶神色,抬头望望王爷,又望望那个字,失声“啊”了一下,王爷脸色一变,问:“请道长明示,有何不妥?”
“不不不,没有不妥,”道士一边摇头,一边离座站起来,朝王爷深深一拜,说:“王爷在上,受小道一礼。”
王爷大惊,忙扶托住道士双手,让他坐下来,问:“道长何故称我为王爷?”
道士指着字说:“此字在我的方向看来,是西南一点,西南第一人,岂不是王爷么?”
“哈哈哈,”王爷仰头大笑,也站起来双手抱拳,“道长果然是神人,不知肯否屈就府上?”
道士回礼道:“王爷亲自来请,自是贫道的莫大荣耀,岂能推辞不恭啊?”
当晚王爷设宴,席间作陪的还有好几位王府的幕宾,都是些文武能人,王爷开宴时给大家介绍:“这位道长姓严,严道长道行高深,法眼如炬,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各位有何疑难之事,可向道长请教。”
席间有位秀才,名叫刘长天,是王府聘请来教王子王孙习文功课的,此人眉清目秀,年约三十左右,一脸傲然之气,听了王爷的介绍,心中不服,有意刁难,便率先站起来敬酒,说:“久闻道长大名,小生敬道长一杯。”
王爷奇怪地问:“刘先生听说过严道长?”
刘长天朗声说:“小生常出府行走,总能见到严道长的尊容,严道长的本事小生虽然未曾领略过,却也久闻严道长的本事,测字卜吉凶嘛。”此言一落,席间响起些嬉笑之声。
道士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站起来举杯喝了一口,以示回应。
王爷知道这些府上收罗的江湖异人,个个身怀本事,不容易服人,便有意让严道长露一小手,于是说:“刘先生既然没有领略过严道长的本事,那么,今天趁这个机会,让严道长为你测几个字,助助酒兴,如何?”
王爷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刘长天见时机成熟,又站起来道:“那我不客气了,严道长,只为小生测字,似乎在座众人会无趣,不如玩个游戏,我写三个字,道长测一测每个字所指何人,当然,对应的答案我会在另一张纸上写出来,由在座一人掌握。”
“请。”道士欠欠身说。
刘长天于是走到书案前,分别写了两张纸,一张折好递给席上的黑脸汉子,此人叫石冲,外号石破虎,据说有徒手杀虎的本事,也是王府武功最高之人,自然威信也高,由他掌管谜底最是恰当。
刘长天将要测之字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分别是三个字,“卜,才,住”。秀才自认聪明地耍了个小花招,他认为“卜”和“才”字,一般人会认为“卜”代表道士,“才”代表自己,而他将答案正好反了过来,就是看看这个道士到底能有何说法。
道士只望了一眼,便不再看秀才手里的纸,他站起来,捋捋胡子,微笑着说:“卜,去人之仆,此人缺容人雅量,莫非是秀才?”
“对,就是刘秀才,”石冲头脑简单,道士话音刚落,他便兴奋地大叫起来,引起大家的哄然大笑,秀才脸色一红,站着甚是尴尬。
道士继续说:“才,有木便成材,在座只有贫道拄拐杖,看来,此材便是在下了。”
“对对对,就是严道长,哈哈哈!”石冲又嚷起来。众人已是惊叹之声了。
“住,拆开为人主,必是王爷无疑。”道长朝王爷作揖道。
“全对啦,哈哈哈!”石冲兴奋地扬着打开的答案,“严老道果然厉害,来来来,咱老石敬你一杯。”众人不禁心里叹服,纷纷举杯,王爷也甚是满意,此道士果然是个活神仙啊,以后必是大用之人。
王爷高兴之余,喝了几杯,也站起来,临时急促,想不到更好的字,就以云南地名“滇”字,要道士测测王府之吉凶。众人霎时安静下来,王府吉凶,是个大难题,如果尽说好话,有巴结不实之嫌,如果测出凶相,又恐惹王爷败兴,大家屏气凝神静待道士表演。
道士走到书案前,盯着此字看了半晌,仍是沉吟不已,众人此时都能理解道士心情,暗暗为他捏把汗。道士却好像并不着急,脸色平静,终于开口说:“滇,拆字看来,西与南均属水,水气温和,风调雨顺,是吉兆,如果除去这五个点,剩下一个直字,直指北方,可见王爷与朝廷同心同德,亦是平安太平之兆……”众人听到这里,皆松了口气。
“不过,”道士突然语气一变,“此字外吉内凶,恐怕王府之内,有些纠缠。”道士的话让王爷大吃一惊,所以人刚放下的心又被瞬间提了起来,大家神色惊异地齐齐将眼光盯着这个胆大妄为的道士。
“王爷但请安心,此纠缠并无大碍,不过是些男女私情之事,左边三点为水,水主男女之情,下边两点却是明指小人,小人从下而入,直通府间,纠缠于男女之情,恐怕也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私情,此等纠缠,大了不过是伤风败俗,门面上的事情,小了也就了了,王爷可不必在意。”道士轻松说完,回席坐下来喝酒。
王爷脸色阴沉,突然站起来哈哈大笑,“道长风趣,一字可两解,好好,今晚大家尽兴,可多喝啊。”
不知什么时候,秀才已悄悄离席而去。
3、
当晚酒宴散后,王爷独自叩响了严道士的门,严道士见了王爷,忙迎起来,二人就座。
“严道长,本王有一事不解,道长席上所言,是开个玩笑,还是果然测出有此事?”
道士摇摇头,正色道:“王爷恕罪,贫道绝非危言耸听,王爷的最大风险不是此府内私情,而是府上的盛衰之机。”
王爷脸色大变,急急道:“道长休要再卖关子,但请直言。”
道士捋捋胡子,走到窗前,推窗望了望月色,实是恐防隔墙之耳,一会关好窗子,说:“王爷,贫道在席上已惹下了杀身之祸,王爷有意,可与我一起静等此祸降临。”说完吹灭了烛光,朝王爷指指房梁,自己先一跃而起,双手钩住房梁,翻身坐上了梁柱之上。王爷疑惑之心大起,知道道士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便不再问,凭着略通的轻功底子,也跃上了房梁。
时间慢慢淌过去,三更敲起,王爷借着暗淡月色看着道士,道士却在闭目养神,听到三更敲响时,睁开眼睛,眼色示意王爷注意窗户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