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周凯旋此前的戏言,保时捷真是一张好名片,陆明鉴在门外,就注意到了停在那里的保时捷,且已经领略到了它和它的主人的非同凡响,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这位是……”陆明鉴很谦和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马驹哥,”孙月华介绍说,“我的龙船地老乡,刚从南方回来!”
“马驹?啊,你好!”陆明鉴脑子里掠过一阵急急风,他们岂止是老乡啊?“久仰,久仰,幸会,幸会!”连忙伸出手,绅士风度就出来了,矜持又不失亲和,是场面上的那种。
“你好,你好,彼此彼此。”马驹也伸出手。他的目光在陆明鉴脸上流连一秒钟,就将其阅览一遍。他有些失望,这个人可读性太一般化,在热情又隐含居高临下的作派里,似乎有一股酸酸溜溜的潲水涌上心头了?难怪啊,出现这种应激反应,再正常不过了。
马驹也是在场面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因为公司的业务,上自官员,下至百姓﹔八路好汉,四方泼皮﹔接洽,谈判;讨价还价,据理力争﹔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气吞山河;哲理性的阐述,平民化的表达,周旋于三教九流间,百般机巧溶于一炉,实在是游刃有余了。面对这样一位初次晤面的官员,马驹很快就将自己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孙月华拿出了十五年陈酿白云边,陆明鉴亲自去换上了茅台。是否礼遇这位特殊客人本身,其实并不重要,他觉得在这种场合,是应该让茅台亮相的。陆明鉴刚刚斟过了酒,忽然问孙月华,老爸不是说到了郢州吗?什么时候来?孙月华说,我上第二节课时,爸爸来过电话了,说市政府办公厅有安排,不用等他。
“嗨,这老爷子!”陆明鉴摇摇头,“行,我们就不等他了!”
进餐就要开始,李桂兰带着外孙女蓓蓓,到后边吃饭去了。马驹说,请大妈和蓓蓓一起来吃吧!孙月华说,不用了,小丫头感冒了,撒娇,要人服侍的。孙月华说着端起酒杯,与马驹碰了碰,说,马驹哥,为了我们十年后的重逢,共同干了!马驹说,我该先敬陆书记,借你们的酒,我们共同干了!
三人碰杯,干了。
第一次晤面,作为东道主的陆明鉴,吃得很是文雅,马驹也显出几分斯文,都有几分公众场合端架子的酸相。孙月华有些看不惯,就要往马驹的碗里夹菜,还说马驹哥,你吃你吃,看我炒菜的手艺能打多少分?陆明鉴说,你怎么啦?让马驹同志随意吃嘛,夹来夹去的,既不卫生,又反而叫人家拘谨了!孙月华连忙说,马驹哥,你随便吃,随便吃!伸出的手赶紧缩了回去。
马驹把这看在眼里,说,我不会拘谨的!在南方,为了公司的业务,我曾经宴请过许多头头脑脑,全是大酒豪,海量,左右开弓,大家都很随便的!
陆明鉴朝马驹看了一眼。
“老陆,”孙月华探询地问,“马驹哥有件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是吗?”陆明鉴显得很热情,“马驹同志有什么事尽管说!”
马驹倒为难了。帮什么忙呢?今天来这个家庭做客,寻求主人帮忙什么的,那不过是个托词而已。十年来对孙月华刻骨铭心的思念,魂萦梦绕的牵挂,压缩成一腔浓浓的醇醪,时时期盼着重逢的时刻,期待欢悦地渲泄和释放。当年那只快乐的小鸽子,如今成了东河镇的第一夫人,她的家庭,她的家人,尤其那位东河镇的第一号掌门,宛如雾霭中的湖,萋萋芳草?亭亭鲜花?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马驹都有一股强烈的探求欲望,也因此促成了今天的怀旧之行。没想到自己的信口雌黄,孙月华倒当了真,马驹就只好把村民贷款的意向,以及找农行和信用社的经过,做了简单地说明。
“怎么啦?”陆明鉴一脸狐疑,“贷款的事归伍立春、李鹏飞他们管的,怎么能劳你的大驾?”
马驹常说,我们正进入一个“被”时代,每个人都有可能糊里糊涂让人家“被”了。他原本想不事声张地干自己的活,低调行自己的事,不愿让自己于不知不觉中也叫人家“被”了,“被”创造,“被”符号,“被”标签,“被”人家涂上某种色彩,纳入到某种序列之中。但是贷款的事,是一条长长的因果链上的一个环扣,中间的弯儿太多,马驹不得不谈到在龙船地恢复大棚作业的打算,这就引出了部分乡亲谋求贷款的话题,又很自然牵扯到自己投资的一些构想。他语气平和,轻描淡写,意在避免在陆明鉴那里产生什么特殊效应。
开始,陆明鉴果真神情漠然,仿佛听着一个来自外空星辰的科幻卡通故事,表情沉静,水波不惊;慢慢地,脸上变了,变得熟透的桃子一般红润。几年来天天在高喊筑巢引凤,呼唤回归工程,收效甚微,成绩不彰,令其考勤表上积分厥如,自己被冻结在一坎礓礤上踟蹰不前,此刻,于无声处就掉下个大枣来了!
“你的计划很宏伟啊,”陆明鉴情绪大振,“我代表东河镇委、镇政府感谢你,感谢你情系桑梓的赤子心啊!”
马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懊悔不已,果然叫人家“被”了!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崇高呀?
“其实,我只是量入为出,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马驹说。他不想自己的头上,被笼罩夸张的光环。
“你的境界和情怀,我陆某感佩莫名!”陆明鉴谈兴骤起,正要说下去,孙月华突然笑着插上话,我说你老陆酸不酸呀?
“月华,你总是这样!”陆明鉴很宽容地笑笑,“马驹同志,坦率地说,我为你稍许有些遗憾。我们镇政府,在318省道旁辟出很大一片土地,兴建工业园,这是市政府规划中的郢(州)东(河镇)经济长廊工程的一部分。镇上的招商引资工作已经启动,我建议你是否可以考虑,将你的资金集中起来,在我们的工业园……”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马驹说。
“太好了!啊对了,我还给你透露个信息,”陆明鉴穷迫不舍,他要搬出最有力的论据,拿下这个大饼,“你们龙船地不是有座王老爷桥吗?那个修了桥的王老爷子的一个后人,十年前从海外回乡寻根祭祖……”
“我知道,”马驹说,“那年我还没出去,在龙船地跑龙套,我亲身目睹了当时的盛况!”
“是吗?那位少王老爷子,一心回来办企业,看不上龙船地,去了康健集团。现在,人家的后续企业,也转向我们的工业园了!”陆明鉴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你何妨也效法少王老爷子,将你的资金投向工业园,这有一石三鸟之奇效:增加了东河镇的税种税源;发展了区域经济;提高了你的知名度。入驻我们的工业园,你将享受很多的政策优惠,提高你的投入产出比,增添更大的保险系数,你的社会影响将大幅攀升,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名利双收。这与在龙船地搞什么沟渠硬化、修桥补路,其政治效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你说呢?”
“据我了解,那位少王先生,其所以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回祖籍地兴办实业,其初衷是造福桑梓,商业考虑倒在其次!”
“这么说……”
陆明鉴后边的话吃进去了,闷着头去喝酒。马驹放下筷子,掏出了大中华奉给陆明鉴。孙月华说,他是不抽烟的。马驹笑了笑,这好,我们都是环保型的,找到了共同语言!又说,陆书记你的提示很直率,也很推心置腹,我很感谢!我也坦率地说,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龙船地有句俗话,没吃猪肉,也见猪跑嘛!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龙船地养育了我……
“你这是反哺之举了?”陆明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如果你这样理解,我不反对!”马驹接着说,“我该给龙船地一份回报和补偿!从发展地方经济的层面而言,龙船地的事情,就如一只水桶与一块桶板,一只很大的水桶,如果有一块短板……这也许是一个周延不太缜密的类比,算是姑妄言之……”
陆明鉴暗暗吃了一惊,目光悄悄地掠过马驹面颊,迅速做出了反应。这个拼命捞钱的小子,居然给我甩肚子了,上理论课了!
“我知道,”陆明鉴立即插话,“这是经济学上很有名的所谓短板理论。在东河镇,包括龙船地在内的不少村子,从一定意义上讲,确实是镇上的一块短板,但国家出台了很多惠农政策,力度一年比一年大,这种短板效应正在改观。比方减免农业税、发放各类补贴,农民获得了转移收入;沟渠硬化、村村通公路等等,市政府正在规划部署中,我们也正在申请项目拨款,我可以将龙船地纳入头批计划……”
“这当然很好,但至少在目前,龙船地仍然是一块短板。”马驹坚持说,“我呢,想给这块短板打个补丁,让它跟其他桶板一样长,让乡亲们能收获较多的果实!”
“很好,很好,你马驹同志都成政治家了!其实,如果每个公民都成了政治家,肯定是国家的灾难!”陆明鉴不无讥俏地冷笑道。迅疾地瞥孙月华一眼,发现两道温情脉脉的目光,环绕着马驹雄雄燃烧,却仍然很镇静地继续说,“我是龙船地的女婿,镇委、镇政府完全可以倾斜一下,他们是有可能率先争取到部分项目拨款的……”
孙月华不知什么时候又弄来了菜,拿出电火锅,鲢鱼炖豆腐的清香,霎时弥漫了一屋子。孙月华说,老陆,别光顾了说话,东不引,客不请,你快领着马驹哥吃菜呀!她拿起酒瓶要斟酒,陆明鉴接过来,径自给自己斟了一杯。孙月华小心地说,老陆,你喝多了?陆明鉴一拍脑袋,说,真的,我喝多了!转过来要给马驹斟酒,连说,失敬,失敬!马驹说,行了,我的酒量最多只能打59分,还要驾车,酒精超标了不好!陆明鉴说,山高皇帝远,这里没有电子眼。你也别客气,我家别的没有,酒倒是够喝!仍然坚持给马驹倒了酒。
三人又碰杯喝了。
马驹明白,陆明鉴或明或暗的提示,终极目标是他的工业园新增一个项目,至于龙船地的事,则等一等,放一放,到时自有国家来收拾。而这样的思维,有悖于马驹的初衷,是他不能接受的。一个人如此泾渭分明的思考,如此精到的政治智慧,令他忽然觉得十分悲哀。
“这么说吧,”马驹想缓和一下紧绷的气氛,“国家的拨款,是个长远的逐步推进的过程,而龙船地的事情,应该赶紧做了!我呢,就想偿还我这个夙愿。自我拔高一下,我把龙船地的事办了,政府可以把这部分钱,用在最需要的村上去……”
“对,对,”陆明鉴有些悻悻然,“你的胸怀,我极表赞赏!看来你己有定见,也很执着,我是无法改变你的,乐观其成!”
“其实,我现在所说的,只是我计划的第一步,我不排除今后落户镇工业园的可能性,只是对于项目的选择,目前尚未确定,还需要做进一步的考察……”
“很好,我热烈欢迎,随时恭候并全力支持!”陆明鉴站起来,步履有点踉跄,煞有介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仿佛在酝酿某个重大决策似的。
孙月华收起酒瓶,说:“老陆,你喝醉了?”
“久经沙场,半斤茅台就醉啦?”陆明鉴确有几分酒意,但没醉,他现在需要酒精的驱动。“马驹同志,我有个设想……”
“好啊,”马驹笑了笑,“那一定是非常美妙的!”
“当然!”陆明鉴终于亮出牌底,“我想请你给我们镇政府施以援手……啊?”
“你的意思……?”
“我们镇上穷啊!那个破礼堂,四十来岁了,都成危房啦!改造一下吧,得四五十万元……在你这儿,也就九牛一毛吧?如果你能够慷慨解囊,对你的事业、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啊!”
完了,麻烦来了!干嘛跟他谈那么多呢?这不是庸人自扰吗?马驹懊恼不已。但他不想给陆明鉴预留转圜的空间。
“陆书记,恐怕难以从命!”马驹很直率地说,“因为这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我从来都不曾认为,办龙船地的事,仅仅是我个人的事业!而且我从未试图以此为我、为我的家人谋取任何好处!”
“老陆,”孙月华也很不满,抱怨道,“你把马驹哥当唐僧啦?开口就是四五十万!吃了灯草,放屁轻巧!”
陆明鉴似乎清醒了,严厉地对着孙月华皱了皱眉头,大声说你这人怎么啦?又转向马驹,开个玩笑,你别介意!我们现在谈具体问题吧!陆明鉴首先谈起关于向农户提供小额贷款问题,说政府是有政策,可人家属金融系统直管,有自己的工作规范、操作流程,我们不能包打天下。他们的那些坎坎,我们也迈不过去,爱莫能助啊……
“既然马驹哥找上门了,你就不能跟银行方面协调一下?”孙月华插言道。
“你……”陆明鉴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就这个坏毛病!”
“这……”马驹十分意外,不觉一怔,连忙打圆场,“贷款问题,我们有预案,不必让陆书记勉为其难!”
“好,好,”孙月华立即换上笑脸,“算我多嘴,只当这话我没说!”小心翼翼地收起碗筷进了厨房,缄口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