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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美穴地(1)

柳子言给姚家踏坟地是苟百都的一顿烂酒后的多嘴惹下的。苟百都使威风,呼啦着漂白褂子,一进门鞋就踢脱了仰在躺椅上说,柳哥,你来钱主儿了,北宽坪的掌柜请你哩!柳子言说,他咋知道我,八十里的路我不去。苟百都一边拔根胸毛吹着一边嘿嘿地笑了:“掌柜不晓得你,苟百都却知道你呢。我带了一头驴子一条绳,你先生是坐驴子还是背绳呀?”驴子在门前土场上烟遮雾罩地打滚;苟百都一扬手,腰间的一盘麻绳嗦地上了梁,再扯下来,陈年尘灰黑雪似地落了柳子言一头。

柳子言就这么跟着苟百都走了。

穿过房廊,金链锁梅的格窗内,四个长袍马褂在八仙桌旁坐喝,他们斜睨着柳子言,便把一口浓痰从窗格中飞弹出来了。柳子言耸耸肩上的褡裢,将鞋壳里垫脚的沙石倒掉,笑笑地,看鸡啄下浓痰,微醉起来,趔趔趄趄绞着碎步。四月的太阳普照。苟百都已经进里屋去秉告了许久时间还不出来。空中飘落下一根羽毛,是鹰的羽毛,要飘到面前了却倏忽翻了墙去。廊头的一只狗随之大吠了。柳子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里屋门里便有一声叫道:“让我瞧瞧,来的又是哪一路先生?”声音细脆尖锐,柳子言想,老树一样的财东还有这嫩骨嘟儿女儿?遂一朵粉云飘至台阶,天陡然也粉亮了。眉目未待看清,锥锥之声又起:“光脸犊子!你真能踏了风水?”酒桌上的长袍马褂立时噤了拳令,重又乜视了柳子言,说句:“该是庙会上唱情歌的阿哥吧!”哄然爆笑。柳子言脸涨红了。柳子言的脸不是为谑笑而红,倒是被这女人震住,女人的目光罩住他如突然从天而降在面前的太阳,乍长乍短的光芒蜇得难以睁眼,一时自惭形秽站不稳了。掌柜在内室喊:“让先生进来!”狗还在咬,柳子言走不过去,苟百都再唬也唬不住,女人说:“虎儿!”腿一叉已将恶物夹在腿缝,柳子言同时感觉到了后脖子有一点凉凉的东西,摸下来是一片嚼湿了的瓜籽皮儿,女人很狐地丢过来了一个笑眼。

掌柜在烟灯下问候柳子言,说百都夸你大本事,姚某就把你请到了,姚家上下都是善人,踏出吉地有重谢,踏不出吉地也有小谢。话说得帖妥温暖,柳子言就谦虚着,晚辈没本事,但会尽力而为,“有多大的虮子出多大的虱吧。”掌柜也笑了,要苟百都陪先生到后厅单独吃酒去,柳子言身不胜酒,摆手谢免,掌柜就欠起身把烟灯推过来,柳子言也是不抽。风吹动了门帘;琉璃脆儿的帘钩叮叮当当作响,帘下出现了一只穿着窄窄弓弓白鞋的小脚。柳子言知道掌柜的女儿站在了那里,他准备着女人要来了,但那鞋尖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走进。苟百都后来就领着柳子言从后门出来往坡根去了。

柳子言转遍了后坡寻找龙居;几次觉得后脖子似乎还在发痒,痴一会呆,随之拿手拧脸,骂一句“荒唐”,小跑着上坎下涧把自己弄得气喘咻咻起来。苟百都一边提鞋根一边骂:“你是鬼抬轿了?!你不抽烟,你也该讨个泡儿给我呀!你算×男人,驴子都在后腿根别个烟具,你倒不会抽烟?!”柳子言坐在了一个土峁下,说:“太阳还没落,你去接掌柜来,吉穴就在这儿了!”西边山一片红霞,掌柜来了。柳子言放着罗盘定方位,遥指山峁远处,河之对岸有一平梁为案,案左一峰如帽,案右一山若笔,案前相对两个石质圆峁一可作鼓一可作钹,此是喜庆出官之象。再观穴居靠后的坡峁,一起一伏大倾小跌活动摆褶屈曲悠扬势如浪涌,好个真龙形势!且四围八方龙奴从之,后者有送有托有乐,前者有朝有应有对,环抱过前有缠,奔走相揖有迎,方圆数百里地还未见过此穴这等威风!淫浸到地理学问中的柳子言此一刻得意忘形,口若悬河,脚尖划出穴位四角让下木楔。北角第一楔却不打下去,刨开土看,土下竟有一楔,又下南角楔,南角土下又是木楔。四角如是。掌柜哈哈大笑了:“柳先生真是好身手,不瞒你说,我已请四位高手七天踏出此穴,请你来就是再投合投合的,这里果然是吉穴了!”柳子言却一下子坐在地上,后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

夜里,苟百都在厢房里给柳子言铺床展被,柳子言骂:“苟百都,贼,你好赖认识我的,怎不透风是要我来投穴,你成心要捣我一碗饭吗?!”苟百都说:“柳哥,妈的×没良心,这不是更显派了你的本事吗?算我瞒了你,我请你客!”便一掌推开后窗,推出了一个黑糊糊世界来,顿时有猫在叫春,谁家的尿桶里女人在小便,声散而漫长,一盏灯幽幽地从小而大了,幽幽着:“回来哟,回来哟……”柳子言便听着苟百都对着那里问话了:“喂,谁个?”“我。他苟叔呀!”“西门家的!这般黑了你是来踏掌柜的溜子吗?”“爷!话可不敢这么说,孩子烧得火炭样的烫,我来叫叫魂呀!”“你两口耍活龙蹬了被子把孩子凉了吧?掌柜今日踏坟地,你家不送礼吗?”“哎哟,真是不知道呀,我明日灌二升小米过去吧。”“有心就是。我给掌柜圆场,小米就留给孩子吃吧,你过会提只鸡来应付一下作罢。”“实在谢你了,他苟叔!”“不谢。我在这儿等着,来了敲窗子!”苟百都收回头往墙角架柴火了。火燃起来,窗子果然被敲响,苟百都扑啦啦丢回一只鸡来连嚷柳子言好口福是个母鸡哩!合窗时却又探头出去,问西门家的你手里还拿着什么?西门家的回说这鸡近日怪势,白天不下蛋偏在晚上下,刚才路上就把一颗屙下来了。苟百都便变了脸,说:“鸡已经是掌柜家的了,你怎敢就拿掌柜的鸡蛋?递过来!”递过来就在窗台上磕了,一口吸干。

鸡并没有杀脖开膛,活活拔毛,屁眼上捅根铁条就架烤到火上了。苟百都一边说鸡还叫唤着什么呀,一边抓了盐往流油的鸡身上撒,嚷道:“好香,好香!”后来就撕下一条腿给柳子言。突然门哐啷推开,风把墙窝子的灯扑灭:“好呀,百都,又杀谁家的狗偷吃?!”柳子言立即听出是谁来了,吓得一口吐了鸡肉,退身到柴火黑影处。

苟百都嘿嘿笑着:“四姨太,我知道你会闻香来的。一条腿正给你留着,牙签也给你预备了的!”

黑影里的柳子言终于看清了火光涂镀了的女人的俏样,但他吃惊的是这女人竟不是掌柜女儿!四姨太。有这么年轻的四姨太吗?

四姨太伸手去接苟百都递过来的鸡肉时,发现了柳子言,女人的眉尖一挑,遂平静了脸道:“哟,先生也偷吃嘴儿!偷着吃香吗?”柳子言好窘,女人偏死眼儿看他,“北宽坪的女人都是单眼皮,柳先生倒是双眼皮!先生吃肉,也不让让我吗?”

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你吃!”

“好,我吃你的肉!”女人把柳子言的鸡腿接过咬一口,嘴唇撮撮地翘开。柳子言说:“太烫的。”女人说:“我怕揩了口红哩。口红还在吗?”嘴更撮起来,红圆如樱桃。

这一宵,柳子言没有睡好。一贯沉静安稳的先生感觉到了浑身燥热,兀自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唠唠叨叨的苟百都由鸡肉叙谈起他的食史,吃过了除掸灰掸子外的长毛的飞禽,也吃过了除凳子外的生腿的走兽,“你吃过吗?”他没有吃过,睁眼看着又点亮的一盏燃着独股灯芯的矮灯檠,柳子言的心如同墙壁上的灯影一样晃乱了迷离的图景。如果在往常的柳子言,白日在驴背上颠簸八十里,又在北宽坪的后坡跑动一个后晌所构成的疲倦,一捉上枕头就睡着要如死去,不想现在却回想起了八岁的孤儿跟随师傅在玄武山上学艺的情形,想起了这么多年每日为人踏勘风水的生涯,不该走的路也走了,不应见的人也见了,人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便是今日的事情,当初怎么被苟百都知道了自己,要挟而来,竟认识了北宽坪财名远播的掌柜和他的四姨太,一个怎样艳丽的美妇啊。

一提起美艳的四姨太,柳子言耳膜里,就消灭不了女人尖尖锥锥的调笑,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放肆出现在大户人家少妇之口,别有了一种的大方,甚至是浪荡,已致使少年热情的柳子言就如在一块林中新垦的沃土上,蓦地撞着了一只可人的小兽。为了他,女人在台阶上把狗扼伏胯下,身子在那一刻向一旁倾去,支撑了重量的一条腿紧绷着弓,动作是多么的优美。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另一条腿款款从膝盖处向后微屈着的,胳膊凌空下垂的姿势,把一领缀满了红的小朵梅花的白绸旗袍,恰恰裹紧了臀部。隐隐约约窥得小腿以下一溜乳白的肌肤。且一侧着地将鞋半卸落了,露出了似乎无力而实则用劲的后脚也给看见了。是的,这样素洁的肥而不胖的一只美脚,曾经又在门帘下露出一点鞋尖,柳子言能想像出那平绣了一朵桃花的几乎要鲜活起来的鞋壳里,一节节细嫩的五根趾头和玉片一样的指甲了。

对于柳子言,这无疑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从未见过一个鹤首鸡皮的老头娶得如此鲜嫩的年少妇人,且又是他第一回一见而心跳不已。后脖子又酥地一下痒了,一片被女人香唾嚼湿的瓜籽皮永远使那一块皮肉知觉活跃,这时候的柳子言不免又想起了初黑天时一句“男人倒长双眼皮”的赞语。这样的话,柳子言可以在每一处地方差不多听到,皆觉无聊之风,过耳即消,惟这一次经这女人说过了,那一时手脚无措,鼻尖上都沁出汗来。现在回想,那是多么憨傻的一副村相哪!也是确确实实的事,以自己英俊的面孔,高出一般内行人的堪舆本事,蛮能得到一位人物整齐的妻子长相厮伴。但走南过北的柳子言至今一把锁封了家门,日日背着装罗盘的褡裢流浪了。如果从小就窝在家里种地牧牛什么也没见过,独身也就安心独身,而如今经见了万千世事,又偏偏目睹了一个枯老头的妙龄姨太,柳子言恨起这巧讨饭一般的风水家技艺,而苍苍茫茫地一声浩叹了。

噗地一口吹灭灯盏,柳子言不忍在若即若离的灯芯光焰中淫浸往事,坠入幽深的黑暗。但院中的狗还在咬,遂听见一声“虎儿”,接着有一串细微的金属叮铃的音响,柳子言不觉屏息而静,双眉之上的额心像要生出一只眼来也似透视了院中的一切。女人已经是换了一件圆领的晚服短衫吧,那短衫使女人别有了一种与白日不同的柔媚,情致婉转,将粉颈根两块突凸的锁骨微微暴露,女性的美艳皆如四姨太这一类,该肥的胸部和臀部浑圆,该瘦的后脊和两胁则包骨不枯。她牵着狗的铁绳走过,铁绳使她柔不胜力,牵住一头其余软软拖地,一径经过了公公病瘫卧床的窗下,经过了吃斋的婆婆诵着祷告之声的经房。然后就歇息睡到掌柜的床上去吗?真的,一双退了脚足的红尖白鞋,在床下是怎样的一对停泊了的小小船舟,送去了一支带露淋淋的花朵偎长于一根已锈腐苔的枯木边了。

这般想着的柳子言陡然睁圆了眼睛,脱口在黑暗中说:“苟百都,你家的四姨太好风流!”

“世上的好女人都叫狗×了!”苟百都竟全然未睡,似乎正被一种事情所愤怒着。“你也想着四姨太呀?!”

一句话破坏了所有的美妙遐想,柳子言后悔着叫起这粗俗丑恶的下人。苟百都却连连砸着火镰要点灯,火石爆溅着细碎的光花,在反复明灭的灿烂里,柳子言看见了掀被而坐的赤条条的苟百都和苟百都两腿之间挺硬的一柄恶根,他把头别转了。苟百都说:“把纸媒递我,纸媒在你床头墙窝里!”柳子言没有去摸纸媒,说声“给!”将一团火绳扔过去,却故意失手把灯檠哐啷打翻了。苟百都骂了一句,摔了火镰,却说起掌柜怎样地不行,吃人参鹿茸也不行,夜里只拍着四姨太的屁股光说是好东西,四姨太就不止一次地在那松皮脸上抓下血印,养了“虎儿”靠“虎儿”了。“柳哥,你信不信?”柳子言不作声。“反正我是信的!”苟百都咽了一口唾沫,“咱行的,可咱不如一条狗么!”

柳子言不愿再听下去,发出了悠久的鼾声。苟百都说:“不说了不说了,柳哥,你试试,用席眉儿掏掏耳朵,下头那东西就不想她了。不想了!你是踏坟地的,坟地真能起了作用吗?”

柳子言说:“不起作用,掌柜能请这么多人来?”

苟百都说:“四个先生踏的穴,你一来踏的还是那个,这么说姚家的坟地是最好的了?”

“最好。”

“还有好的吗?”

“有是有,北宽坪怕也没有再胜过的了。”

“妈的,那他姚家世世代代要做财东,要×好女人了?!”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一棵枣树。四月里的叶芽长得好快,生着刺的,硬着折弯的枝柯,把天空毛绒绒地割裂开了。四姨太抱着两床绿被往廊前的绳上晾,轻轻就咳嗽一下。柳子言回转头,绿被与绿被之间恰恰地露一副白脸正笑着看他,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觉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里的出水芙蓉,兀自地发呆了。女人说:“先生起得早呀!”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从被子下钻过来,抱怨着掌柜微明送那些风水老先生,顺路又要去前村的铺子里收取些银元,害得她也没瞌睡了。“先生看枣树看了那么久,枣树上有花吗?”女人已经站在柳子言的身边了,并没有看枣树,却看柳子言的脸,柳子言慌了,竭力饰其心机,不敢苟笑,说:“瞧,枣树上有一颗枣哩!”枣树梢上是有一颗去年的陈枣,虽有些瘪,却经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红可爱,女人也就瞧见了。

“我要那颗枣哩!”女人突然说。

柳子言摇了一下树,天乱了,枣没有落下来。

“我要哩!你给我摘下来吆!”女人仍在说。

面对着同龄的已经噘了嘴撒娇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记了被雇请来的手艺人的身份,兀地鼓足了勇敢,一跃身抓住了树枝,一只手扯着一只手竭力去摘干枣,将一颗在满掌扎着硬刺手心中的枣儿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却并没有去取,喜欢地说:“你真老实!”喘笑着竟往厅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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