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泉在这时才顾得上观看四周，只见凑过来看热闹的乡亲们已经站于四周的房上房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密不透风。他知道自己惹起了众怒，今天难以逃过此坎了，忙陪笑说：“老兄你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情很简单，你今天把征购提留承包费，还有计生罚款交了，明天拉上媳妇去做引产！”
“行行行，都按你说的办，不过让我现在交出五六万块钱，去哪弄呢，是不是明天……”
“别他娘糊弄人！”冯二愣打断他的话怒吼道，“谁不知道你腰缠万贯，咱们附近又没有银行，你聚赌、放高利贷，家里还没这点儿钱？你就说拿不拿吧？”
“拿，我去拿。”胡海泉明白骗不了这些人，只好认输了。
5
次日上午，胡海泉没精打采地来到乡政府大院，轻轻地叩响了方正忠办公室的门，嘴里低声叫着：“方书记！方书记！”
“是胡大老板吗？请进来吧！”方正忠已从声音中听出是胡海泉来了，语气中不免带了一点嘲讽意味。
“什么大老板？”胡海泉说着走进屋来，“我现在是来给你这个真正的大老板汇报来了。”
“汇报什么？坐下说吧。”方正忠笑着说。他对昨晚的事了如指掌，当时因害怕发生械斗而安排派出所做出了随时出面干预的准备，后来一看胡海泉不过是只纸老虎才放心地回到乡政府的。此时，他想借机教育一番胡海泉，才明知故问观其态度的。
“我遵照你的指示，3天内还请了欠款。”胡海泉有气无力地说。
“很好呀！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是让冯二愣一群醉鬼逼的。”
“他们敢逼你？你不是上边有靠山，下边有保镖和狼狗保护吗？”
“都是唬人的。上边的老领导，我在人家眼里算什么？早就断了联系。下边的狼狗和保镖能干什么？出了人命，我还想活不想活？”
“问得好！”方正忠拍案叫好说，“这么看来。你昨晚没白过，明白了好多道理。从这方面看，你是应该感谢冯二愣这些党员的。”
“感谢什么？他们是一群醉鬼，我连醉鬼都没办法，今后还怎么见人？”
“醉鬼？”方正忠“嘿嘿”一笑说，“你知道他们喝得谁的酒？”
胡海泉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吧，他们喝得是你的酒。我用你送来的酒给你换了个你最欠缺的宝贝。”
“我欠缺什么？”胡海泉迷茫地看着方正忠，真不知自己缺乏什么。
“问得好！”方正忠微笑着点点头问，“你知道不知道孟尝君？”
“是个日本人吧？”胡海泉自作聪明地说，“一听什么君，我就知道他是个日本人。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对！他是我国古代的一个有权有势的大财主。”方正忠这才知道胡海泉是个胸无点墨的粗人，只好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对他进行启蒙教育了。“这个财主有多大哩？这么说吧，他养着各种各样的吃闲饭的能人上千，你能养得起呗？”
“每天吃饭就得上百桌。”胡海泉略一思考就连连摇头说，“养不起！养不起！比胡家崖全村的人都多，养得起也没地方住，没地方给他们做饭。”
“说得对！因为养得人多，吃、住就是个大问题。孟尝君家的房子多、粮食多，也得给这些人分出等级来，一等人可以带老婆孩子，二等人出门可以有马车坐，三等人吃饭有鱼有肉，四等人就粗茶淡饭了。他对初进他家的人因为不知道其本事，一般按四等人对待。一天有个四等人弹着宝剑唱歌说，宝剑啊宝剑，咱们回去吧，在这儿吃饭没有鱼吃。孟尝君听说这事后，心想这人兴许有点本事，就把他上升到了三等客人，后来又听说他嫌出门没车还要走，就给他配上了马车，过了一阵子听说他因为顾不上家还要走，就让他把家里人都接来了。孟尝君养了他一家一阵子，认为他有一些本事，就派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到外地给自己收租子。他临走时问孟尝君，收上租子后需要顺便买回点什么？孟尝君说，你看我这儿缺什么就买点什么吧。孟尝君是个大财主，方圆几百里的地都是他的。他这个收租子的地方离他住的地方也很远，过了一阵子这个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说把地租分给了当地的老百姓，给孟尝君买回来了一个‘义’字。孟尝君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因为家里有钱，不在乎这点东西，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年，孟尝君有难，逃到了这个人收租子的地方，万万没想到，老百姓们倾巢出迎，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给他送了上来，口口声声感谢他当年免交地租的恩德。孟尝君这才知道当年派出的收租人给他办了件大好事。听了这个故事，你该知道你家欠缺什么东西了吧？”
“欠缺一个‘义’字。”胡海泉沉吟着说。他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还有一些悟性的，否则不可能成为暴发户。
“你还谈不上这个字。”方正忠微笑着摇摇头说，“你欠缺的是人缘。你现在的财产恐怕赶不上孟尝君的一根汗毛，就在黑夜里不敢出门了，连白天出门都要带着狼狗、保镖，证明你根本没有一点人缘。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胡家崖应该是大姓人家，六、七成的人都姓胡。昨天晚上到你家讨债的人，你们胡家去了多少人？”
“一多半吧。”
“你看看，你家的人都不认你了，你还怎么做人，往后还怎么干事儿？我听说当年的你也是靠义气引来众人帮忙，把厂子建起来的啊。”方正忠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退一步说，就算你这辈子过去了，你的后辈人怎么办？还拿着胡家人和全村乡亲当成敌人，整天牵着狼狗、带着保镖……”
“不！不！不！”胡海泉听到这里，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打断方正忠的话说，“我这么折腾就是为了他们，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和我一样天天担惊受怕呀。方书记，我算是遇到高人了，快教教我怎么办。”
“你不是笨人，用不着我教。”方正忠和颜悦色地说，“咱们商量一下倒是可以的。我在昨晚拿你的酒请客，当时没有给他们说清楚，今天就可以告诉他们，算你迈出了向人缘靠拢的第一步。你在昨晚上交了所有欠款，证明你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就算这是第二步吧。这第三步就复杂了，要主动向乡亲们认错，尤其要对你打骂过的人赔礼道歉……”
“这可不好办！”胡海泉急赤白脸地打断方正忠的话说，“人家不会接受的，我也一时拉不下脸来呀！”
“你笨呀？”方正忠笑骂道，“你现在的脸还不如别人的屁股哩。现在正是年关时节，你买上点儿礼物，就以拜年的名义去人家家里看看，人家会撵出你来？俗话说，好汉子不打上门的客（QIE），过年都讲究一团和气，把礼送上，说几句对不起之类的话，大家‘哈哈’一笑就算过去了，对不对？”
“对，对！”胡海泉连忙点头称是。这一带的人过春节，时兴拜年，即：大年初一，五更起床，全家人吃过饺子，一起去给长者拜年，到本家长辈家磕头，到街坊长者家打躬作揖说几句好听话即可。名义上是拜年，实际上是借大家不便发怒之机，嘻嘻哈哈地把过去不愉快的一页从此揭过不再提起。如果能在腊月里给自己曾经得罪过的人送上一点礼物，那么就更显得你认错诚心了，谁再提起过去的不快就会招乡亲们谴责了。
“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还有话哩。”方正忠接着说，“接着，把你那些狗和保镖处理了，反正养着也是你说的为了唬人白养的。接下来，你不要再聚赌和放账了，把身边的人教育好，不要再胡作非为了，当一个安安分分的农民企业家。这第四呢，就是抓紧转产。你办起这个小小的化工厂20年了，自己发了财，可给胡家崖这个世外桃园造成多大的损失啊，乡亲们也跟着吸恶气喝脏水，造了多大的孽！特别是国家开始讲环保，保护环境，今后都要勒令关闭这些污染企业。现在虽然还没走到那一步，可是检查越来越严了，你可能已经打点过了。不过，这才是开始，以后的麻烦会更多，他们救不了你，只会一次次地借此敲竹杠。”
“老天爷呀！你连这事都知道？”胡海泉惊讶地问。他确实被环保局查过几次了，每次都是私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说而已。
“我不哄你也不骗你，我这次来就是要在刘家峪乡建第二个开发区。可是新建的开发区不是工业区，而是生态观光区，是在保护好这片圣山净土的同时，搞生态旅游。这可是符合国家产业政策又长盛不衰的产业。我真心地希望你在这方面带个头，用你的积累先搞一个观光园，还你过去的光荣。”
“我在电视上看过这方面的报道，也到几个地方看过，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咱这地儿穷乡僻壤的，乡亲们又土又落后，能成吗？”
“回归自然你听说过吧？这是时下城里人最时髦的生活，越偏僻越土，人家越喜欢。你要先动手，先发展，保准占个鲜，捞一笔。如果人家都发展起来了，你再想搞，不要说你那点资本不够，恐怕弄块地儿也没你的份儿了！”
“要是这样，我干定了！大哥，我的书记大哥，你真是俺的大救星中！从今儿往后，你说咋干俺就咋干，要有个不字，天打五雷轰！”
胡海泉说着，脸色又阴沉下来了，“我想请你去我的厂里具体指导指导，你能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方正忠假装为难地皱着眉头说：“我这人胆儿小，怕狗，怕乡亲们指脊梁骨……”
“我马上回去处理狗，再按你的意思办，行不行？”胡海泉焦急地打断方正忠的话说，“3天之内，我把事摆平，摆不平，你见面就吐我一脸吐沫。”
“既然这样，3天后，咱们在你的厂子里见面。”
6
一年之后，胡海泉又出来闹事了。
这天中午，县委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等一帮子县级干部在方正忠等乡干部陪同下，先后视察了刘家峪乡新近发展起来的桃花源观光区、葡萄采摘区、樱桃采摘区、开心农场及旅客中心，回到乡政府就餐，刚下汽车，就见胡海泉疯了似的跪到了乡政府大门口中间大声呼唤着：“告状！我要告状！”
项谦急忙跑过去，往起拉着胡海泉说：“起来！你这小子……”
“闪开！”胡海泉挣扎着喊叫，“跟你没关系！我要告方正忠！”
“不要管他！”方正忠走过去说，“小项，你不看他的脸都跟猪肝一个颜色了，醉鬼一个，不让他告，他不会走的。”
项谦看胡海泉一眼，默默地松开他，但紧挨其身侧，准备他出格时采取行动。
胡海泉抬头扫视一眼，爬到了县委书记脚下说：“书记同志，你可得给刘家峪乡的老百姓做主呀！”
“站起来说话！”县委书记严肃地说，“有什么问题反映什么问题，共产党不行这个！”
“也行！”胡海泉爬起来说，“我要告方正忠说话不算数。”
县委书记问：“他说话怎么不算数了？”
“他去年来的时候说过，要把刘家峪乡办成咱们县第二个‘高新区’的，当下生态观光园刚刚起步，他就要走，是不是说话不算数？”胡海泉振振有词地说。去年，他被征服之后，回去就按照方正忠说的全部落实了，并说服他在全乡的“弟兄们”个个服服帖帖地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使全乡社会风气为之一新，政令能够畅通无阻地贯通到底。在此基础上，方正忠利用老关系招商引资，迎来了10家企业投资，发展生态观光园，已经初具规模了。
“你怎么知道他要走？”县委书记问着，眼圈已经红了，心里在说：“这那里是在告状？明明是要挽留嘛。”
“你们……今天来，不是……考察他，让他……回县里……当人大……副主任吗？”胡海泉哽咽着说完，哭泣起来。
“我们是来考察生态观光园的，与调人无关。你回去吧，你的意见，我们在研究干部时会考虑的。”县委书记说完，轻轻地拍拍胡海泉的肩膀，进了乡政府大院。
“回去吧！”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经过胡海泉身边时说了同样的3个字，然后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进了乡政府大院。
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的一把手走进乡政府食堂时都再次震惊了。他们看到餐桌上摆放着2瓶茅台、2瓶五粮液和2条中华烟，不知何以如此奢华，不敢入座。
方正忠恼怒地叫过办公室主任来，手指餐桌上的烟酒喝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办公室主任说着，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送给方正忠，“这是胡海泉留给你的信。”
方正忠沉思了片刻，说：“念念吧。”
办公室主任打开信念道：“尊敬的县委、政府、人大、政协领导，我是胡家崖的胡海泉，现在郑重地请求你们，不要调走方正忠书记。他是我的再生父母，在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时绵里藏针狠狠地扎了我一针，把我扎醒了，扎活了，救了我们胡家几代人啊！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三天两头地往我的厂子里跑，帮我拆掉旧厂房，建起了生态园，生意又红火起来，真的起死回生了，可是从没收过我一分钱，今天的烟酒算是我报答方书记的一点心意吧。我离不开他，我们一家离不开他，我们全乡人们都离不开他，可是我们做不了主，只希望今后再派一个像他这样的干部来当乡党委书记。你们知道，老百姓是不怕大官的，怕的是不办事的官，唉——不多说了，请你们好好对待我们的方书记吧。此致，敬礼，胡海泉敬上。”
听完办公室主任读信，大家沉默了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