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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溪镇的人们都知道聂俊海是跟着罗彬倒霉的，详细情况得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的一个上午，聂俊海正坐在自家小饭店的柜台后打盹，忽然听到了一句大声喝问：“不时不晌地睡觉，不想过啦？”
“哟！罗彬哥来啦？”聂俊海一看到西装革履的罗彬进来，不敢怠慢，急忙起身，陪笑打招呼。
“废话！不来能让你看见？快给老子弄一壶好茶，老子渴坏了。”罗彬骂骂咧咧地坐到一张餐桌旁边说，“看这破家具，谁肯来吃饭？老子坐下，真怕脏了这身名牌衣裳。”
“那是！那是！”聂俊海点头哈腰地说着，给罗彬泡茶，“晌午在我这儿凑合一顿？”
“算了吧！就看你这脏茶叶，我就知道你这儿没什么开胃口的。”罗彬说着，掏出一盒中华烟来，抽出一支，准备点燃。
“我来！”聂俊海利落地拿出打火机，凑上去给罗彬点烟。他如此讨好罗彬，是因为罗彬名气很大，为这一带的暴发户。
罗彬暴富的主要原因来自这一带的沙子。
大家都知道，当今的高楼大厦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其中的混凝土需要水泥、石子和沙子，所不清楚的是沙子在其中的重要性。沙子在常人看来是最普通的东西，在建筑师看来就不同了，他们需要的是含土少、石英石颗粒多的沙子，因为土末含量高则会影响水泥的凝固和抗压强度，需要经过水洗才能使用，无形中增大了建筑成本，而石英石则是强度较高的石料，其绿豆一般的颗粒自然而然地成了沙料上品。在我国符合这一标准的原先只有福建鹰潭所产的沙子，国家规定做水泥标号测试的沙子必需出自该地。当然，大型建筑所用的沙子不能和实验室所用的沙子完全相同，不过也不能相差太多，因此寻找优质沙子就成了令建筑商头疼的事。滹沱河源于多为花岗岩的太行山，山洪暴发时会卷着被风化的花岗岩滚滚而下，流至较为平坦的柳溪镇一带便会淤积起来，历经多年就形成了沙层，该沙层由于出自含石英成分较多的花岗岩，经过水流冲刷过，又刚出太行山口，故而既干净又含石英颗粒多，颗粒还比较大，质量毫不亚于鹰潭沙，受到了建筑商的垂青，被称为白沙。
改革开放后，建筑商纷至沓来购买白沙，自然而然地让柳溪镇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两条高速公路在这里交叉，宾馆酒家开始悄然兴起，群众生活也逐渐改变，许多人由种田改为了挖沙和迎来送往地接待买沙客商和拉沙的卡车司机，当然也不排除接待外人。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柳溪饺子店，该店的牛肉饺子因皮薄馅大味儿好和自制的啤酒具有特殊香味而吸引了许多省城人和路人光顾，常常顾客爆满。
胆大心野初中没毕业的罗彬最早抓住了这一商机，第一个在此处开办沙场、卖沙。当别人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富得不知自己几两重了，癫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国外名牌服饰加身，手戴一颗豆大钻石的戒指，口叼中华香烟，首先更换了糟糠之妻，理由是她像个连猫狗都不如的木头人，睡觉做爱连哼哼唧唧都不会，毫无刺激性。接下来，他就不断更换“保姆”，加高了院墙，还在院墙上安装了电网，在家中养了几只藏獒、狼狗，搞得家像监狱一样戒备森严；出门则带保镖，乘名车，像个活生生的昔日上海滩“黑老大”。事实上，他就是这一带沙场里的黑老大，为了控制沙子价格，网罗了一些地痞流氓，对于看着不顺眼的人经常大打出手。几年前，一个沙场刚刚开张，因价格略低于他的沙场，结果在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就被一伙外地人捣毁了采砂机，割断了动力线。警方介入调查的结果是该沙场的沙子质量低劣，给建筑商造成了巨大损失，是建筑商派人所为，孰是孰非至今没有结果。尽管大家都怀疑是罗彬幕后操纵，但是因缺乏证据而对他无可奈何。数月前，某家酒店去找他结算几个月的欠账，当晚该酒店的后院就发生了火灾……
聂俊海作为一个小本经营的小饭馆老板看到这等人光临，能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吗？
“俊海，”罗彬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说，“听说你要娶媳妇儿了，是不是呀？”
“有这事！打算‘十一’过事。”聂俊海站着，陪笑回答。他说的“过事”是办喜事的意思，与某些影视作品中的“办事”意思相同，但是这一带乡亲们说“办事”是指男女合欢。
“什么地方的？”
“胡店的。”聂俊海点头哈腰地说。他说的胡店是简称，正确的说法是胡店村。
“俊不俊呀？”
“还行吧。”
“还行就是不赖。娶上媳妇儿有什么打算？”
“一块儿打理这个小馆子呗。”聂俊海如实回答。他这个小饭馆是在自家老宅上开的，前面的餐厅是由老宅靠马路边的房子改建的，后面则是厨房和他与老娘的居室。因本小利薄，他一直不敢雇人，由寡母择菜刷洗锅碗，他自己又掌勺又当服务员，实在忙得顾不过来时就请嫁到外村的姐姐过来帮一下忙。他如果娶上媳妇的话，自然要她帮助了。
“没出息！”罗彬轻蔑地笑笑说，“这么个破饭馆能养得起家？能发财？”
“洋鬼子吃高粱米——没办法的事。我也就这点本事，凑合着过吧。”
“要是给你个发财的机会呢？”
“真的？”聂俊海一愣问道。他这个饭馆因为太小，只能接待一些卡车司机，看着忙活，实际上没有多少赚头，整天看着别人致富眼馋，尤其是看到上学时比自己差得多的罗彬如此神气，心里愤愤不平，一直想找一个发财的门路，都没能如愿，此时闻听此言能不动心吗？
“我糊弄你有什么意思？”罗彬扔掉手中的烟头，喝一口茶说，“胡店发现了一个沙场，我想承包下来，让你去管理，每年弄个三头二十万的没有问题。你愿意干不？”
“当然愿意。”聂俊海爽快地说。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作为胡店的新姑爷去管理胡店沙场，既能赚钱又能露脸，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这样，我要在柳溪饺子店请胡店的村支书和村主任，你就请他们明天晌午赶到吧。”
“行！你给他们脸，他们敢不兜着？”
2
聂俊海在当天下午就赶到了胡店，一见未婚妻胡艳艳的面才知道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胡艳艳告诉他说：“俺们胡店村的支书和主任是今年选举上任的，竞选时就曾夸下海口，要公道正派干实事，如今正琢磨着办实事树威信呢。为这个沙场开采，跑了没数趟土地局，好不容易才拿回来开采证，要公开发包哩。罗彬请他们吃喝，准是为了这事，恐怕难请动。俺不敢去说，俺家的人也没这本事。你另想办法吧。”
聂俊海想了一会儿，说：“行！你就甭管了，我去请他们。”
“你有什么办法？”
“别管了。”
聂俊海扔下一句话，径直走到村委会，找到支书胡海山说：“俺们支书和村主任说，请你和主任明儿个晌午到柳溪饺子馆坐坐。”
“有什么事？是不是商量你和艳艳结婚的事？”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聂俊海含含糊糊地说，心想到时候罗彬准能把事摆平，为当上沙场的头头撒这个谎也值得。
“村里都有红白喜事班子，按说这种事由他们办最合适。不过，我跟白山都是新干部，拜访一下你们村的干部请教一下也不赖。我们准时去啦。”胡海山认真地说。他所说的白山是村委会主任胡白山，红白喜事班子是这里的村镇根据上级精神文明建设领导小组意见成立的一个群众组织，负有指导群众避免大操大办婚、丧、嫁、娶的责任。
聂俊海得到这一答复，回去向罗彬做了汇报。
“不赖！挺有办法！”罗彬坐在家中二楼的大厅里，抚摸着脚下的“黑背”狼狗的脊背说，“只要来就行！我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和不贪财的官儿。放心大胆地回去吧，看我明儿个晌午怎么摆平他们这两个生瓜蛋子。”
聂俊海一听他不动粗，而是用钞票砸，轻松地离开了罗彬家。
次日上午11点，聂俊海关闭了小饭馆的门，来到柳溪饺子店门口等候胡海山和胡白山，只见一辆辆轿车相继开来，停到了大门口后，上面下来的一个个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说笑着步入了饺子店。他知道这些人大部分是省城慕名而来的客人，想起了自己寒酸的小饭馆，不禁在心里发出了“人比人、气死人”的感叹，转而又想到罗彬给自己勾绘的美好蓝图，心里又急盼着他快快到来。11点30分，罗彬乘坐着奔驰轿车终于到了，罗彬夹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公文包从车里钻出来，看一眼聂俊海，问：“来了没有？”
“还没有！”聂俊海说着，伸手去帮罗彬拿包。
“不用啦！他们来了以后，你带他们到二楼长江雅间。”罗彬闪开聂俊海的手，边说边往饭店里走。
“行！”聂俊海答应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罗彬对自己并不放心，但是又无可奈何，自言自语地说：“吃人饭，看人脸，受人管。唉——”
“叹什么气哩？”一声问话传进了聂俊海的耳朵。
聂俊海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胡海山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自己身旁支自行车，急忙陪笑说：“没什么，等你们等得着急了。”
“等俺们还走眼看别处？”胡海山笑着说，“俺们就从你身边过去的。这就是村主任胡白山了，咱们进去再说吧。”
“我光顾着看汽车了，没想到……”
“俺们村穷，没有汽车。”胡白山打断聂俊海的话说，“快进去吧，别让老干部等得着急上火。”
“对！对！”聂俊海答应着，带着两个村干部上楼，进入了长江雅间。
雅间里已经摆上了8盘子凉菜和2瓶五粮液。罗彬看到两个村干部进来，急忙陪笑站起来说：“欢迎两位领导驾到。”
胡海山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表情，然后笑着转脸问聂俊海：“俊海老弟，你这是摆鸿门宴呢还是喝上门酒？”
“怨我！这是我的意思。”罗彬笑着说，“我去拜访了你们两回，都叫你们撵出来了，觉得自己的作法太生硬，就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意思是在酒桌上互相聊聊天，了解一下，加深一下感情。坐啊，立客难打发呀。”
“没必要坐了。”胡白山冷冷地说，“俺们吃惯了粗茶淡饭，消受不了这些东西。”
“给咱们村未来的姑爷一个面子。”当过兵又在外闯荡过几年的胡海山拉胡白山坐下说，“聊聊也无妨嘛！说不定咱们今后还得沾罗老板的光哩。”
“互惠互利！书记就是水平高。”罗彬说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两把面额百元的钞票，给两个村干部面前一人推过去一把。“胡店村子穷，你们也不富裕，一人一万块算作见面礼吧，请笑纳。”
“不光是见面认识吧？”胡海山诡秘一笑道，“是不是还在打俺们村的沙场主意？”
“别把话说白了！说白了就没意思了。”罗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地说。
“俺们是庄户主子出身，不会弯弯绕。”胡海山笑着说，“只会直来直去。村里的情况你知道，俺们刚刚上任，又想给乡亲们办点事儿，村民代表大会决定了公开竞价承包，咱也不敢变，后天上午10点，竞标大会在俺们村委会召开，欢迎罗老板参加。”
“参加没有问题。”罗彬撕开餐桌上的中华烟，扔给两个村干部一人一支说，“抽烟！抽烟！我去竞标就得成功，成功后每年给你们每人10万块如何？”
“我不吸烟！”胡海山把中华烟推到罗彬面前说，“10万块有多少？得有1尺厚吧？”
“差不多吧？”罗彬以为胡海山动心了，脸上又露出了笑模样。
“我还是直来直去。”胡白山拿一个纸条卷着随身带来的塑料袋里的烟叶说，“这洋烟没劲，我也不吸。实话实说，这一阵子，上级领导批的条子也差不多有1尺厚了，去找我们的人里也有拿着1尺厚的红票子给俺们的。俺们觉得这是糟蹋人哩，俺们再穷也不能把自己卖了呀。”
“得了吧！”罗彬皮笑肉不笑地说：“都是自家兄弟，卖那些个关子干吗？又请客又送礼，挨门挨户陪着笑脸说好话，千方百计当个村干部，图个啥？还不是图个公私两利？我这个人你们清楚，豪爽义气，绝对让你们名利双收！”
“罗老板，你知道，俺们两个刚当干部，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你就别吓唬俺们了，快把钱收起来吧。”胡海山把桌上的钞票推给罗彬说，“这酒菜也不对我的胃口，俺们还是走吧！”
“别走！再谈谈嘛！”罗彬焦急地起身阻拦他们说，“钱上的事好商量。”
“算了吧！”性如烈火的胡白山推开罗彬说，“你给俺们一座金山也不行。俺们回去喝枣木杠子喽。”
“谢谢盛情款待！”胡海山说着，跟随胡白山走出了雅间。
罗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椅子上，沉吟了片刻，一拍餐桌吼道：“不识抬举！老子非得拾掇拾掇他们不可。”
一直呆坐在一边的聂俊海安慰罗彬说：“真没见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你可千万不要为他们生气，免得气坏了身体。”
“生气！他们也配？”罗彬说着，站起来了，“你自己处理这些东西吧，待会儿还有热菜哩。”
“这么多好东西……”
“放心！我已经让他们记账了，不用你掏钱！还要你管理胡店沙场哩。”罗彬说完，夹上公文包扬长而去了。
“这么多菜可怎么吃呀！管他哩，仰八脚擤鼻涕——弄到哪儿算哪儿吧。”聂俊海思索片刻，一咬牙，伸手拿酒瓶倒酒。
正在这时，4个小伙子走进了雅间。
聂俊海惊愕地看了他们半晌问：“你们是谁？这可是罗老板订的房间，想干什么？”
一个光头大肚脸上带着疤的小伙子招呼其他人说：“坐下！坐下！罗哥给咱们备下的酒菜，还客气什么？”
“罗哥是我们大哥！”一个同伙说，“听说有人惹他生气了，我们能不过来看看？让他生气的是不是还是胡店的那两个王八蛋？”
聂俊海默默地点点头，心里还在猜测这些陌生人的来路。
“太不识相啦！罗哥都带着烟酒去找过他们两回啦！你是不是罗哥指定的胡店沙场的未来老板？”
“当不成啦！”聂俊海听他们说的与实情相近，打消了对他们的怀疑，劝他们喝酒说，“喝吧！别辜负了罗老板的心意。”
“放心吧！胡店的土鳖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晚就让他们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乖乖地撤销什么鸟的竞标会。”
“你们有什么办法？”聂俊海疑惑地问。
“打他个狗日的……”
“小声！墙外有耳！”一个同伙打断同伴的话说。
“这可不行！”聂俊海低声说，“打人犯法呀！”
“不用害怕，你只要在半夜两点到胡店村口等候我们，把我们带到那两个家伙的门口就行。”
“你这个人真是怂包软蛋，又想好，又想巧，这怎么行？应该明白我们是给你帮忙，你得挑头才对。”
3
凌晨1时40分，聂俊海悄悄地来到了胡店村口，等候新结识的“朋友”们到来。
中午的酒席上，他被他们劝着喝酒，稀里糊涂地喝醉了，但是仍然想着担任胡店沙场头头的事，在酒精的驱使下，不仅同意了为他们带路，而且还同意了他们让自己出面挑头的意见。他认为，这些人是为自己抢夺胡店沙场而来的，自己作为本地人和未来沙场的老板，带路和带头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真到了村边，眼看一场撕杀就要展开，他的心里还了犯了掂算：这样闹能成吗？出了事儿咋办？可是反过来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刹刹他们的威风，往后自己的经理也没法子当，再说罗彬他们天天干这事儿，也没见出过啥事儿。于是，狠狠心，壮壮胆，往下干去。
此时，胡店村一片黑暗，房屋的轮廓都难以分清，村内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
聂俊海看到这些情况，不由地心中一阵窃喜，觉得今晚事成已有十成把握，自己出任胡店沙场老板是指日可待的：这些土鳖牛子庄户主那里见过这种阵势，看到数十名蒙面大汉深夜撞入家中，岂不乖乖地跪地求饶就范？
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目光不时地转向胡店村旁的公路，急切地盼望着“朋友”们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溜轿车终于停在了公路上，开始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