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忍心眼睁睁看他被死气沉沉的日子淹个没？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她给自己寻求的可以逃避平庸的理由。实际上她的潜意识已经抓住了他，而且不想放开。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如此微妙，你拿不准分寸。你不知道负效应会从哪个刻度上开始。她真的弄不清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失去王伟的。不是背叛，是失去。她现在依然爱王伟，但李立伟已经在跟他平分秋色。
生活得一分一秒地过。有时候她跟李立伟一起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再泡泡吧。真是轻松。李立伟教会她认识当前的社会。他比《拉摩的侄儿》中那个艺术家干净多了，认识生活的程度也比他深。李立伟总体上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像那些手中有权的家伙，从心里黑。与他相比，王伟的功利心就特别突出，而且从不掩饰。按现在的价值标准，很多人会欣赏王伟，觉得那是男人该走的道。而李立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平头百姓一个。
方怡对职称问题相当在乎。王伟也一样，每次来电话都要问她的职称问题。但方怡缺乏心眼，比如面对某位评委，她一句讨好的话都说不出来。李立伟在这方面当不好她的参谋，他也没什么过硬的靠山。方怡对此只能抱听天由命的态度。有一次她到南大去找一位朋友，人家告诉她，你以为评职称有多神圣啊，有关系的话连分数都可以改。她完全呆了。
结果，年级组一下子上了两个高职，却没她的份。
她真的不服气。手里那么多奖状，全是废纸啊？年级组评上去的那两位，有一位论文是出钱请熟人又托人写的，可是人家评上以后根本就面无愧色。另一位打听到了谁是评委，把礼物送到门上，人家写评语的时候能不拣好话说吗？怪不得有人说，真本事没用，要的是心眼。这话有意思。
许多时候悲不自禁。连李立伟也不想见。先是恨王伟不回来出力，再就恨李立伟两袖清风。男人是女人的靠山，避风港，有心眼的女人，找个外遇都要找有钱有势的，哪怕不能独享，总会得到该有的好处。王伟在这方面比李立伟强多了，但他也有自己的一摊子事，而且鞭长莫及。王伟已经好几次表示自己没给老婆出上力，心中很不好受。方怡咬着牙说：没什么，就那么回事，忘了算了。心里却放不下。
李立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用。可能他根本爱就没意识到职称对方怡的重要性。有一次两人吵起不来，方怡使劲哭。李立伟觉得不可思议。他困惑地说：
值得吗？
方怡觉得他简直蠢得要命。她冷冷地说：
有时候，职称就是尊严。
这就是你跟人家争的理由？
当然。为尊严而战是人的天职。
李立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对不起，我没有帮你。
说着，把她拥进怀里。
方怡心一酸，说：
哪个怪你了？跟你有什么相干？
李立伟说：
一个男人弄不来意中人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
边说边抚弄她的头发。
方怡从他怀中抬眼望着他的脸。他的神情很严峻，浮着一层忧伤。
方怡说：
行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李立伟却苦笑道：
我有怪我自己的意思。
方怡惊讶地望着他。
李立伟推开她，拿出烟来，点上。
世界上没有单纯的欢乐。他说。
方怡不忍心了，靠在他肩上，说：
人呀，真是矛盾。你以为我真想要那个职称？爱我只想要公平。对女人来说，职称只是一件衣服。
李立伟深深感动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乎她，把她放在心上。她很纯，很善良，很女人气。这样的女人，男人没法不动心。
李立伟推心置腹地：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对芳芳那么好吗？我这样的人，注定给不了女人更多的东西。她跟了我，只能过清贫日子。所以我觉得欠她。
就在这一刻，两个人读着对方，忽然觉得所有的话都已经多余。
小小的琴室在正午一片宁静。一台钢琴，一排沙发，一只琴凳，一道厚厚的门，加上两个人。
李立伟这个对老婆百依百顺的家伙，原来内心如此高傲！只有高傲能令高傲者低头。方怡也很傲，但她在李立伟的高傲面前情愿甘拜下风。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强壮异性身上独有的气息。
李立伟抱着她。她的眼睛却看着门。
李立伟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只好轻声说：
去把保险合上。
没有什么文字能描写这句话给李立伟带来的震动。他的心猛然狂跳。站起身去关保险的时候，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血好像燃烧起来。心跳得相当狂，而且重，他的全身都在欢呼，呻吟。沸腾的血流向每个角落，不所到之处，他的躯体在奇妙地复苏。
方怡在轻轻颤抖。李立伟一抱住她就感到了她的颤抖。颤抖使他们无力支持，慢慢倒在沙发上。除了一种被滚烫而干燥的气息包围的感觉外，他们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的感受。
李立伟压在方怡身上。方怡没有畏惧，迎着他的眼睛。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谁也不愿投降。
这是李立伟从未经历过的情景。艺术家是该有些传奇浪漫的经历的，他却没有过。他读音乐学院的时候，一切都很正统，校园里的学生没有性生活。大家都很忙，也没觉得多难受。接着就是毕业，分配工作。少年宫不比文艺团体，不属于容易出桃色新闻的地方。下一步，当你觉得应该跟世界建立更深入的联系的时候，你就该去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你拥有她的方式是跟她结婚。这很公平，你享有她的肉体，保障她一辈子。如果你需要女人，你就得接受这个条件。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女人才知道，那种结合的方式同时掐灭了男女之间灵气往来的许多东西。浪漫主义的实质其实就是对功利性的完全抛弃，只有它能激起生命最深处的自豪感，而它又不可能从婚姻中得到。可以这么说，在这一刻之前，李立伟的生命是残缺的，他没有机会体验超功利的性爱，而他又不可能彻底泯灭这种追求，就只好把这一切深埋在体内。终于有一天，当这一切生长、壮大起来，在他体内再也呆不下去，就引向了突围。
李立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天才。
他的前方没有禁忌。没有教训。他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他做的一切都会得到宽恕，甚至赞赏。这一切给了他改天换地的勇气。他们都感到了对方的焦渴。但他们的进展很慢。仿佛是面对一杯美酒，你舍不得一饮而尽。能走到一起的人，仿佛就存在着先天的默契，你在做的恰恰就是对方想要的。
方怡的神志变得迷糊。她不可能不迷糊。一切就像发生在梦里，根本不可捉摸。一个为人师表的女人，一个贤妻良母，怎么会在某个中午倒在一个并非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下？这就是堕落吗？
如果是，也用不着后悔。
方怡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刻无比真实，其他时候的自己却一片模糊。她看见自己只是一个简单的生命，一个普通女人，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脱口而出：
我要！
李立伟整个人都着了火。他的唇滚过她的脸，眼睛，耳朵，烫得她发抖。隔着衣服，她感到了他激越的心跳和热力。她以前跟王伟是常有的，但这回不一样。她不熟悉他的身体。她不知道他的习惯。他们对对方来说都是零。这是一切从头开始的游戏。在这里不用游戏这个词不行，因为他们都没有底，这就增加了事件的游戏色彩。
对于李立伟来说，他正在经历一场新生。你欣爱赏一个人已经很长时间，后来你真的得到了她，这不里面有了不起的成功感和自我认可意识。他的确是无可挑剔的模范丈夫，那只是他的一个侧面。那源说于他骨子里一股傲气，他觉得他没有成为扬名世界的大师，连已有的一切都不配得到。现在上帝终于开了眼，给了他补偿与恩赐，等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也许他是个固执的男人，因为他一直以为一个女人只有完全打开她的身体，才意味着打开了她的心灵。这是典型的男人见识。可惜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没法超越这一点。
他们都在担心自己不够美，怕对方失望。在这方面，方怡的担心更多些。在岁月流程中，女人的变化很大，有时候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男人不一样。他们一直没有变化，身体保持着完整性。他们不曾跟别人共有一段生命，如母亲与胎儿，他们也不曾体验过自身的分裂，如生育。他们几乎没有体会过被别的生命深入的感受。他们在肉体上深入女人的身体，而他们自己渴望被人深入的一面却完全被忽略了。所以不要指望通过性爱让他们对女人刻骨铭心。他们一辈子都是光棍，只要他们不接受，所有的东西都跟他们无关。
这当然是女人无法分担的处境。
好了，现在所有的思想矛盾都不存在了，一切都让位给了本能。
李立伟没有负罪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背叛了芳芳。方怡把世界这部巨著重新打开，让李立伟重新解读。结果是他没想到的，由不同的人导读你会有完全不同的收获。我们首先发现李立伟的头发里注入了某种生机，它们控制不住地满溢出来。他的皮鞋任何时候都擦得亮堂堂。新产生的感情炽烈无比，其热力已波及他与芳芳间一潭死水的夫妻关系。李立伟惊讶地发现自己本来不弱的忍耐力现在更具弹性了，因为方怡的插入，他更能包容芳芳的俗气。申诉是生存的根基，李立伟一点离婚的意思都没有，相反，他只有同时拥有她们，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对许多隐藏着潜在天赋的男人来说，男女关系的获取从来不仅仅是性。他找到了新的平衡。
现在他觉得自己不枉此生。
因为爱方怡所以更爱芳芳。这不是不合情理吗？李立伟却在其中变得活力无比，激情飞扬。
他和芳芳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感觉前所未有地好。
他真希望这种三角关系平衡地维持到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