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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枯野抄(2)

他素以谦恭有礼为人称道,这时向众人微微颔首,便凑近芭蕉的枕旁,望着老俳谐师恹恹无力的病容,心里出奇的乱:既得意又悔恨,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咂摸着。所谓得意和悔恨,就好比一阴一阳,互为因果,不可分离。其实,从四五天前,谨小慎微的去来,心情就不断为这两种情绪所困扰。因为,他一接到师傅病重的消息,就从伏见乘船赶来,也不顾三更半夜,便敲开花屋家的大门,打那时起一直护理师傅,未尝有过一天懈怠。此外,还一再恳求之道,让他找人帮忙啦,打发人上住吉的大明神社求神保佑病体早日康复啦,又和花屋商量,添置要用的物品啦,所有这些千头万绪的事,全靠他一人张罗。当然,这是他自己揽过来的,压根儿就没想到要谁领他的情,这倒是不假。然而,等他意识到,是自己在尽心尽力照料师傅,一下子便在心底大大滋生出一种自得之情。只不过这种自得在意识到之前,不论做什么心里都美滋滋的。在行住坐卧上,没觉得有什么拘束。要不然,夜对下看护病人,跟支考闲聊当中,就不会大谈什么孝道义理,抒发奉师如侍亲的抱负。可是当时,踌躇满志的他,一看出为人很差的支考面露苦笑,马上觉得一直平和的内心,陡然间乱了起来。他发现,心乱的原因,在于他刚刚意识到这种自得,以及对这自得的自责。师傅大病不起,朝不保夕,自己一面护理,一面用得意的眼光,打量自家辛劳的情景,俨然一副担心病情的样子。——正直如他,免不了会感到内疚。打那以后,自得和悔恨这两种情绪便相互抵触,去来也发觉,不论做什么事情,必受其掣肘。虽说是偶然,却偏巧看出支考眼里的笑意,倒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种自得,结果常常是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卑劣不堪。这样一连过了几天,直到今儿在师傅枕边点临终水的时候,有道德洁癖的他,想不到神经格外脆弱,心里七上八下,完全失去了镇静。说来可怜,却也难怪。所以,去来一拿起羽毛牙签,浑身就僵得出奇,亢奋得不得了,以致用白毛尖上沾的水去抹师傅嘴唇时,手直发抖。幸好睫毛上噙满了眼泪,其他弟子见了,就连尖刻的支考,恐怕也以为,他那么亢奋,是悲痛的缘故。

不大会儿工夫,去来直起穿着古铜色衣裳的身子,畏首畏尾地退到座位上,把羽毛牙签递给身后的丈草。一向老实巴交的丈草,毕恭毕敬地低眉垂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轻轻儿把水沾到师傅嘴唇上。那样子,恐怕谁看在眼里,都是庄严虔敬的。可是,就在这庄严的时刻,蓦地听见客厅的角落里,发出一阵疹人的笑声。或者说,至少当时觉得听见了笑声。那声音,简直像是从丹田发出来的大笑,经过嗓子眼和嘴巴时,想忍而没忍住,结果转从鼻孔断断续续进发出来。当然,在这种场合,谁都不会放声大笑。声音其实是正秀发出来的,方才他就悲痛欲绝,忍了又忍,此时终于撕心裂肺,恸哭起来。他之恸哭,不用说,准是悲怆到了极点。在场的弟子,大概有不少人想起了师傅的名句:“荒塜亦惆怅,悲怀一恸声断肠,萧瑟秋风凉。”乙州也同样在抽泣,听到正秀凄厉的恸哭,觉得有些过分一即便不说他不够稳重,至少也太不自制,所以,禁不住有些不痛快。说到底,他的不痛快,是出于理智。不管他脑子是否情愿,心上却忽然为正秀的哀恸所动,不知不觉,眼里也汪起一包泪水。方才他觉得正秀的恸哭让人不快,现在也不认为自己的眼泪就多纯净,彼此并没什么两样。可是,眼泪越冒越多——乙州终于两手拄着腿,禁不住呜呜哭出声来。这当口,欷嘘做声的,不独乙州一个人。守在芭蕉床脚的几个弟子,也接二连三响起抽鼻涕的声音,打破了客厅里冷寂的气氛。

在这凄凄惨惨的悲泣声中,手腕上挂着佛珠的丈草,依旧静静地坐回原处。坐在其角和去来对面的支考接着移近枕边。支考号称东花僧,出名的爱挖苦人,大概神经没那么脆弱,不会受周围感情的左右而轻易掉泪。他浅黑的脸膛一如往常,照旧摆出藐视一切的神气,而且同平时一样,照旧俨然不可一世,漫不经心地往师傅嘴上沾水。

不过,当此场合,即便他支考,也难免生出些许感慨,这自不在话下。“曝尸荒野上,心中戚戚未曾忘,秋风浸身凉。”——四五天前,师傅曾一再向弟子们道谢:“我原以为,日后会敷草为席,以土为枕,命丧荒野。没想到能睡在这样华美的被里,得偿往生的夙愿,实在是欣慰之极。”可是,无论是在荒野上,还是在花屋这间后客厅里,两者并没有多大分别。现在自己这么往师傅嘴上点水,其实,打三四天前,心里就惦记着,师傅还没留下辞世的俳句。而昨天终于盘算好,等辞世后,把他历年的俳句辑录成集。今天,直到此刻,就在师傅临终之际,自己始终用一副审视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观察这个过程。要是刻薄一点,往坏处想,自己这么观察,难说心里就没转过这样的念头:日后提笔写临终记,这就是其中的一节。既然如此,自己一面给师傅送终,一面满脑子盘算着:对外人是沽名钓誉,对同门弟子则是利害相争,于自己则是兴味所在——这些事,与临死的师傅毫不相干。不妨说,师傅本不忌讳,俳句里的屡次预言,竞成了谶语,到头来等于曝露在无情人生的枯野上。我们这些弟子,谁都没在哀悼师傅的去世,而是在怜惜失去师傅后的自己;没有叹惋穷死于枯野上的先师,而是感叹薄暮时分失去先师的我侪。可是,倘从道德上加以责备,那么,我们这些人,生来就人情冷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支考一面陷入这种厌世的感慨之中,同时,又对自己能这样深思,颇为得意。给师傅点完水,把羽毛签放回茶盅,随即向抽抽搭搭的同门弟子,嘲笑地扫了一眼,从容回到自己座位上。像去来这样的老好人,一开头就给支考那冷冷的神气镇住了,此刻又像方才那样惶惶不安起来。唯独其角,对东花僧的脾气压根儿看不顺眼,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八成儿感到很不受用。

接着支考的,是惟然僧。黑僧衣的下摆拖在席子上翻了起来,小身子爬过来的时候,芭蕉眼看着就要咽气了,脸上更加没有血色,湿漉漉的嘴唇中间,不时吐出一点气来。隔一会儿喉咙才使劲咕噜一下,无力地吸进一丝气。喉咙里堵着痰,轻轻响了两三下。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下来。惟然僧正要把羽毛牙签的白尖儿触到师傅嘴唇上,顿时,一阵恐惧突然袭来,竟同死别的悲哀毫不相干。师傅之后,下一个死的该不会轮到自己吧?他居然无缘无故害怕起来。正因为是无缘无故,一旦恐惧上身,就没法儿抵御。他本来就是那种人,一提到死就会胆战心惊。从前每逢想到死,哪怕云游时正风流快活,也会吓得汗流浃背。这种事他经历过不止一次。听说别人死了,心里也要想:

“哦,幸好死的不是我,谢天谢地。”这样心里才能踏实。反过来,又要担心:“倘若自己死了,那可怎么办?”他这么怕死,就算在师傅芭蕉临终这种场合也不例外——晴朗的冬日照在窗纸上,园女送的一盆水仙,散发出一阵阵清香,众弟子聚在师傅枕边,吟诗对句,聊以慰问病体。这时,一明一暗两种忧虑,开始在他心里盘旋。等到师傅弥留时——记得那天秋雨初降,连一向爱吃的梨,师傅都无法进食了。看到这情形,木节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从那一刻起,惶恐就渐渐扰乱他平静的心。及至最后,“下一个死的,没准就是自己了,”这种惶恐不安,像团凶险而恐怖的阴影,冰冷无情地在他心头弥漫开来。所以,等他坐到枕边,往师傅嘴唇上小心翼翼地点水时,因为恐惧作祟,对师傅临终的容颜,几乎不敢正眼去看。不,以为是看过一眼,偏巧芭蕉嗓子里堵着痰,有轻微的响动,刚鼓起勇气来,就给吓了回去,没敢再看。“师傅之后,没准死的就是自己了。”——这种预想,不断在惟然僧的耳畔絮聒。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绷得越发紧了。光翻白眼,尽可能谁也不瞧。

接下来,是乙州、正秀、之道、木节,以及围在病床边的弟子,轮番往师傅嘴上点水。

期间,芭蕉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细,间隔也一次比一次长。喉结已经不动了。瘦削的脸盘,有几粒浅浅的麻子,仿佛蜡做的;失神的瞳仁儿,凝望着遥远的天宇;下巴上的胡子,白得像银——这一切都让冷漠的人情给凝住了,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在梦想着即将往生的净土。于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坐在去来身后的丈草,那个老实巴交的禅客丈草,觉得随着芭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一种既无限悲痛,又无限安然的感触,渐渐充满自己的胸次。悲痛是不用说的。安然的心情,则像黎明前的寒光,在黑暗中越来越亮,有说不出的明朗。这种情感,一点一点荡涤各种杂念,眼泪也毫无刺心之痛,终于化作清纯的悲哀。他为师傅的灵魂能够超越虚无的生死,回归极乐净土而欣喜。不过,这一点他自有无法承认的理由。要不然——唉,谁还会一味地彷徨犹豫,敢愚蠢地欺骗自己呢!丈草这种安然的心情,那是一种解放了的喜悦,他的精神,长久以来一直为芭蕉的人格力量所桎梏,枉然给压抑着,而现在,他靠自己的力量,身心正在自由地舒展开来。他沉醉在悲欣交集中,手捻着佛珠,周围啜泣的同门兄弟,宛如不在眼内。丈草嘴上浮出微笑,向临终的芭蕉恭谨礼拜。

——这样,古往今来无与伦比的一代俳谐宗师芭蕉庵主松尾桃青,在“无限悲痛的”众弟子簇围之下,溘然长逝。

大正七年(1918)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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