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官大人，您要爱听，我便讲点儿题外话。这陈水水有个叫陈冰糖的爸爸，年轻时在供销社里卖冰糖，于是大家都叫他陈冰糖。他是我们铜城里很有些名气的俊男子，曾有一个痴心的女人因为他结婚而吃了耗子药。这痴心的女人，不巧正是我老姨。说起这段悲情罗曼史，我还难免有点怪难为情。不过她没死成，被及时救回了我们这美好的人间。当时最生气的人不是我妈，而是我大舅。说起我那大舅，是个暴脾气，他说，啊？这还了得，啊？这个陈冰糖，哼，走着瞧。
两天后，陈冰糖在走夜道时，被突然冲出来的蒙面人给捂住了嘴。那蒙面人用左手捂住陈冰糖的嘴，右手里攥着一把尖刀，他用手里的尖刀一丝不苟地在陈冰糖的脸上划了三刀。等陈冰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蒙面人早已经一阵轻风似的消失无影。
说到这儿，那就不得不说陈水水的妈，赵雅芬女士。这女人一口咬定是我大舅划了她男人的脸，虽然她没有证据，但女人么，诸位是知道的，脾气上来自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她找来了她三大伯家的大哥来给自己的男人报仇。且说那位大哥，堂堂一条好汉，传说是香村里杀猪的。这大哥拎着一把杀猪刀，成天在我们铜城里晃晃悠悠，可每当他遇见我大舅时，大舅的肩膀头上都扛着一杆大铁叉，后来这位大哥就奇迹般地消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这大哥是怕我大舅的铁叉，还是他家里真的有很多的猪要杀。
赵雅芬女士报仇无望，便开始成天在铜城的巷子里说东道西，试图诋毁我大舅，逢人便说，肯定是那个王八蛋，成天扛着大粪叉，跟猪八戒似的……她恨我大舅恨得牙龈出血，一洗头便可在水盆里掏出二两头发。她恨了就骂，骂呀骂，有一天突然就生下了陈水水。
而陈冰糖呢，因为受不了惨遭毁容的打击，成了一个酒鬼。当然，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往事总是不堪回首。只是我从小就知道，我家和陈水水家虽然住着对门，但我们两家是仇家，老死不相往来。陈水水也知道，所以她即便与我是一班同学，也从不跟我讲话。在这一点上，我倒很看得开，坚定地认为我的丈母娘将是赵雅芬。所以我妈一说赵雅芬的坏话，我就忍不住为她辩护。每当此时，我妈便说：呸！瞧你那点儿出息。
二
那天，我正在坐在墙上比较快乐地唱着歌，看见对面的陈水水捂着耳朵冲我翻白眼。夏天时候窗户大开，所以她不得不捂着耳朵，这让当时有些没皮没脸的我更加得意。忽然，我的眼角余光扫见脚下有一条黑影，定睛一瞧，看见陈冰糖正醉醺醺地仰着脸看我。我只好热情地说，叔，你回来啦。
你冲我家瞎喊什么？他问我。
我没喊，我唱歌呢。我回答。
你不准冲我家瞎喊。他说。
我没冲你家瞎喊，我冲你家唱歌呢。我说。
不准你冲我家瞎唱歌，你干吗冲我家瞎喊？他说。
我没瞎喊，叔，我爱上你女儿啦。我竟美颠颠的。
陈冰糖听了我话有些不高兴，说我是小流氓，还说要揍我。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截的砖头，说要是不揍死我这个小不要脸的，他是我养的。我吓得转过身跳下围墙，看见那砖头从头顶飞过，掉在我家院子里。
太危险了，我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陈冰糖这个酒鬼，他疯了吗？
这么下去不行，我想，还是去找智多星丁胖子给我出出主意吧。于是我从后院墙翻出院子，来到丁胖子他奶奶家。
丁胖子听了我的话后很感动，说我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他拍了拍自己颤悠悠的胸脯，说，祝亮，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接下来，他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为我量身打造了一个英雄救美的计划。他说，祝亮你就扮演英雄，可以参考白眉大侠。丁胖子让他的弟弟王小胖演流氓，一会儿见到陈水水的时候，王小胖要上前去耍流氓。
计划是这样的：
丁胖子去陈水水家把陈水水喊出来，说我们班有几个女生正在小学校玩，她们让他去找陈水水，因为开学就是初中了，大家就不是一个班的了，见面将是珍贵的记忆。陈水水是一定会出来的，那么他带着陈水水来到小学校的操场。
这时放暑假，操场上应该没有人，丁胖子会说，哎呀？真奇怪，刚才还都在这呢，现在怎么就没了？
这是暗号。听到暗号，王小胖会立即从校门外走进来，恶狠狠地让丁胖子滚蛋。丁胖子于是立即滚蛋。这时王小胖开始耍流氓，为了避免假戏真做的情况出现，王小胖只被我准许摸一下陈水水的马尾辫，我扬言，他胆敢放肆，我将打折他的腿。
关键时刻，我突然从围墙的后面跳进来，大喊一声，大胆！什么人？
接下来，我和王小胖假装过招，交手几回合后，王小胖落荒而逃。
太棒了！我忍不住拍案叫绝，热血沸腾。
三
我站在小学围墙外面的那条窄巷子里，透过两块砖之间的缝隙，观察整个校园里的情况。我看不见王小胖，但我知道他在哪，他就蹲在校门口对面的那个电线杆子的后面。炎热的夏天，校园里面静悄悄的，花坛里的串红花像一团火一样地烧着，几只蜻蜓在篮球架旁边的野草上飞，一切似乎凝固，像张画。
我无聊地蹲在巷子里，想丁胖子和陈水水怎么还不来，实在等不及，便慢悠悠地沿着围墙走，拐过墙角，正好看见王小胖。他靠着电线杆呆坐在太阳底下，这时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可能睡着了。我想过去把他叫醒，可丁胖子和陈水水已经飘飘而来。
我奔回到自己的岗位，把眼睛贴向墙缝，紧张地等待着。我听见丁胖子正在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刚才她们还都在这玩来着，现在怎么就没了呢？
她们没说要去哪吗？陈水水站在校门口迷惑地说。
怎么就没了呢？丁胖子提高嗓门。
是不是去厕所了？陈水水大步地向操场里面走。
丁胖子跟在陈水水的后面，把脸转向身后放声大喊：怎么就没了呢？
你别喊啦。陈水水回头说，一会儿把田大爷喊出来了。
他是一个打更的老头，怕他干什么。丁胖子扭头声嘶力竭地喊：怎么就他妈没了呐！
这时王小胖突然出现了，他像电视中斗牛场里的公牛一样，从校门口冲进来，一边浑身乱颤地跑，一边大声地喊，那个谁，死胖子，你赶紧给我滚蛋。
你别打我，我这就滚……丁胖子绕着弯在操场上跑，演技非常了得，形象地刻画出一个没骨气的少年胖子的窝囊嘴脸。
我扒在墙缝处，激动得就像触电。马上就该我登场了，白眉大侠就要从天而降了。王小胖跑到陈水水面前，已经累得直不起来腰，他的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艰难地抬起脸看陈水水，但是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累成这样了？陈水水说，你要干什么呀？
我要干什么？嘿嘿。王小胖慢慢地直起了腰，狞笑起来，我要耍流氓。
你要耍流氓？陈水水很是诧异。
对。王小胖向前迈了一步，抬起手要摸陈水水的辫子。
你是谁呀？陈水水恐惧地向后退，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要是见过我，王小胖又向前迈了一步，我就不跟你耍了。
我求你了。陈水水继续向后退，你别跟我耍好不好？
不好。王小胖再向前迈一步，我今天就要跟你耍。
你别过来。陈水水真的害怕了，一个陌生的大胖子是很容易让人害怕的，她转身向校园里面跑。
王小胖早累得没力气，一见她跑了，气得几乎仰天长叹，无奈之下，只好极不情愿地追了过去。
该我出场了。我悲壮地想，可两只脚蹬来蹬去怎么也爬不上围墙。这墙太高了，又没有能踩着的地方。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情急之下，我沿着围墙向校门口跑，看来我只有从大门跑进去英雄救美了。我跑到门口，看见丁胖子正站在马路的对面喝汽水。
你干吗呢？丁胖子冲我喊。
我没时间跟他解释，拐个弯就杀进了校门。我以跑百米的速度狂奔，却突然看见王小胖大叫着迎面跑来。他一边向我这边跑，一边大声喊：救命，救命，老头儿要杀人啦！
我仔细一瞧，可不是么，打更的田老头正举着一把铁锹迎面跑来。我也被吓蒙了，瞬间忘记是来救美的，可能是做贼心虚的原故，我立即就把自己变成了王小胖的同伙，一起向校门外跑。我们俩跑出校门，接着向左边跑，听见马路对面的丁胖子冲我们喊：喂！你们干吗呢？
我们可没工夫理他，只顾逃命。
四
这个消息几乎让我无法接受，啥？离开铜城这么好的地方？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看见陈水水，这可让我怎么活。听到要搬家的消息，我悲伤欲绝。
父母都上班走了，我更感到孤独，像孤魂野鬼似的在每条巷子里游荡。我伤感地想，我要是走了，陈水水指不定就便宜了哪个小兔崽子了。这时猛一抬头，看见陈水水正骑着一辆车子慢慢飘来。难道这就是缘分？我激动地跑过去，跟在陈水水的车子旁，一边矜持地笑着，一边问她，干什么去呀？水水。
别跟我说话。陈水水腰板笔直地坐在车子上。
我是祝亮。我以为她这么不爱理我，是因为没有看清我是谁。我跑了两步，把脸对向陈水水说，我是祝亮，住你家对门的。
我知道，请你别跟我说话，幕后黑手。陈水水目不斜视。
谁是幕后黑手？我怎么黑了？
别以为我没看见。陈水水说，我都看见了，你和那个大胖子一起跑的，卑鄙小人，我不想跟你说话，卑鄙！跟你说有什么用，哼，卑鄙！快走开，我是不会跟你说话的。
惊天大误会呀。我大声辩解，你冤枉好人了，我是要去救你的。别编了。陈水水说，那你跑什么？鬼才相信。
田大爷那么大的岁数，举着个铁锹迎面跑过来，他老眼昏花，我怕他误伤了我啊。我激动地解释。
谁相信你，油嘴滑舌。陈水水扭过脸看了我一眼，听她的语气，我猜她似乎是有点儿相信我的话了。但是她突然停住了车，单脚撑地，翻着眼睛说，哎呀，我是去买酱油的，骑过了，都怪你，光顾着听你编瞎话了，讨厌。
陈水水转过车头后，我继续跟在她的后面走，并且嘴里不停地絮叨，我呀，是真想把心掏出来让你看看。
这小话说的，咋那么酸呢，跟电视剧里学的是不？陈水水仰着下巴，把车子骑到了马路边。
是真心话呢。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有一件大事，我都不忍心跟你说，那就是我家就要搬走了，水水，以后你就是想见我，你都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而且，这件事情非常突然，可能明天你就看不见我了。
真的吗？陈水水吃惊地瞥了我两眼。
祝亮，干吗呢？我和陈水水循声望去，看见丁胖子和王小胖站在马路的对面。这两个胖子并肩站在大树的下面吃雪糕，并且，还咧着嘴冲我和陈水水呵呵地傻乐。
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大骗子！再也不信你的话。陈水水的车子像火箭一样发射了出去。
我颓丧地站在马路边。
五
后来有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无聊地呆在墙顶。那天我比较低调，没有唱歌，因为那一天赵雅芬女士放假休息。她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哗哗啦啦地洗衣服，洗得很有节奏。她放假在家洗衣服，她的酒鬼男人就不敢去外面喝酒。陈冰糖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假正经地说着些不咸不淡的话。可是后来，这两口子竟噼里啪啦地吵了起来，并且越吵越凶，吵得我心惊肉跳。
这家是没法呆了。陈冰糖挥着手，怒气冲冲地走出院门，看见我坐在墙头上看他，他也没有跟我寒暄，只是用手激动地抹了把头发，大步流星地向东边走去。
你给我回来！你又想喝酒去是不是？赵雅芬甩着两只满是洗衣粉沫子的手追出来，她步伐矫健地跟在陈冰糖的后面，一路尾随。
过日子，真让我感慨万千啊。我感叹着，看见陈水水走出家门，她的脸上满是愤恨的神情，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走出院门，拧身向西去。我赶紧跳下围墙追上她，我说，水水，你不看家，你去哪里？你为什么不把门锁好再离开？你这样不管不顾地出门，家里要是进小偷了怎么办？水水，你为什么不说话？水水……讨厌！离我远点儿。陈水水扭过头大声地冲我喊，不用你管，我要离家出走，我不想在那种家里呆着了。她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谁家都那样，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吵一吵，生活更美妙。我忽然发现我的表达能力有了惊人的提高，小小的年纪竟然能说出这么有水准的话。
放屁！陈水水冲我喊，胡说八道，你就知道看热闹，这回你高兴了吧。
我怎么会高兴？我跟在陈水水的后面叨叨咕咕地说，知道你爸为什么生气不？你爸呀这次可能是被你妈伤了自尊心，你妈快更年期了，我算算，你妈属什么的？总之，这时候的女人很容易伤男人的自尊心，没关系，等晚上吃过饭就会和好的，你一个女生怎么可能离家出走呢……怎么不可能？陈水水低下头嘟囔。听陈水水的语气，我知道，我的话让她受到不小的安慰，但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想回家面对这样的情况，所以她匆匆地走着说，我要离家走出，请你走开。她的态度有了转变，但是她的语气还是很坚决。我猜，陈水水是想用自己的行动，给她的父母一点颜色瞧瞧。
那我陪你。我说，你一个女生离家出走多危险，我要保护你。
你陪我？陈水水扭过头看我，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有一些惊讶，有一些感激，但更有一些怀疑，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坏出水了，又想搞什么鬼把戏？
你别总把我往坏处想，你误会我了，真的，等一会儿我讲给你听，然后你就知道我不是幕后黑手了，再说，我问你，你要离家出走，你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陈水水悲哀地摇头，但是她还在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那份高傲，那也不用你管，这是我的事，谁用你管。
我不管谁管？我的责任心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你这么坏，我才不想了解你呢。
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偏激。
你才偏激。
偏激不是错，反正我已经决定要陪你离家出走，我担心你，要和你共患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全是色狼和流氓，没有个男的在身边是不可能离家出走的，古往今来，每一个成功出走的女人背后都站着一个男人。
胡说八道。
你不信？听我给分析……
六
我站在巷子里给陈水水分析厉害关系，后来把陈水水搞得对离家出走心怀恐惧，也就是说，我让她冷静了，害怕了。她不敢独自离家出走，可怜巴巴地垂着头。我坚持要陪她出走，好给她父母瞧瞧，让他们重视女儿的感受。她是以默认的方式同意我在身边陪她的。
你看，你的准备一点儿都不充分，没有我怎么能成功呢。我想了想说，你到巷子前面的拐角处等我，我回家看能不能找些钱。
陈水水很乖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向前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我感到很有满意，自己的价值终于得到了体现。我回到家到处翻钱，终于在我爸的一条裤子的裤兜里发现了七百块。拿三百，还是拿四百，这又成了一个问题，我站在屋子里面犹豫不决，最终，我做出了拿七百的得体选择。
陈水水死要面子，在我看来，没一丁点儿寄人篱下的模样。她总是神气地扬着头，让我像个丫鬟一样地跟在她的后面。我们到商店里买东西，她倒是不客气，选这选那的，以为自己是在旅游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