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打鸳鸯
封捧儿的爷爷一共有弟兄四人，四爷封生智住在川道里，是弟兄中间的能人。他听到张家抢人的消息简直把肺都气炸了。这不是往活人眼里掺沙子吗？往他封家人头上撒尿吗？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他当即赶到寇沟门去找侄儿。封彦贵那天晚上看完戏住在悦乐镇姚家妹妹家里，他听四叔父说完此事后，满身的血一下子涌向头顶。
“天啊，我封彦贵咋能摊上这号事，这贼狗日的张家人真不是人。”他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二话没说，立即和叔父一起到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去告状。
在堂堂的抗日民主政府辖区竟会出现这等怪事，简直是无法无天。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司法处立即让县保安队派人到张家湾，拘捕了张金才、张金贵、张得、张仲、张桐、张飞等参与抢亲的人。一时间哭声震天、天塌地陷，张柏家的亲戚族人个个惊慌失措。可是张家拒不交出捧儿，他们让张柏领着捧儿白日藏在山沟的梢林里，晚上住在东岭的堂兄家中，三四天后转移到甘沟的亲戚家里。
五六天过去了，捧儿跟着张柏东躲西藏，当她知道凡是那天参与抢亲的人一个个都落入法网，心如刀绞。勇敢的捧儿，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她决定挺身而出，挽回局面。她和张柏商量说，为了我一个捧儿两家人连着打官司，如今这么多人进了监狱，我怎么能心安？谁的事情谁承担，说啥也不能牵连别人了。于是双双来到华池县司法处投案“自首”。张柏作为抢婚的人，当即被戴上手铐关押起来，捧儿由家住悦乐附近的姚家姑妈领走，“取保候审”。
处在如此景况中的捧儿又急又怒，心中的干般委屈，万种愁肠无处倾诉，她不知道该恨谁，该怨谁。想一想，她不能怨父亲告状。女儿被人抢走，父亲如果不去告状，那不是太窝囊了吗？但是她又怨父亲，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怎么能有这回事！她心中也怨张金才这个老公公行事太荒唐，居然领人来抢亲，就不能另想个法子。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关了这么多人，两家又反目成仇，把自己夹在中间受作难。她心里更担心张柏，怕他在监狱里受罪。尽管有姑妈的百般安慰，捧儿还是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她的心里犹如打翻了卤水罐子，全是苦水，脑海里像塞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她盼着政府能为自己做出公断，让她和张柏名正言顺地做夫妻。
事情有时候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捧儿万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判决又是那样令人心碎。华池县司法处在对张金才判以6个月有期徒刑，其他人科以劳役严厉惩戒抢婚行为的同时，再次废除了她和张柏的婚姻。
一个两厢情愿的婚姻两次被同一个抗日民主政府废除，封捧儿真是欲哭无泪。她相信人民政府，相信共产党的政策。对于人民政府提倡的婚姻自主，封捧儿一千个拥护一万个赞成。她正是为了这“自主”二字，才违抗父命三次拒婚，使父亲背上了嫌贫爱富、爱财背义的恶名。可是政府却以包办的名义，一再废除她的婚姻，使她和张柏不能团圆。她想不通，那些政府工作人员为啥就不能听听她封捧儿这个当事人的陈述呢？他们仅凭自己和张柏是自小由父母订的婚，就认定是包办婚姻应该废除。殊不知，虽然他们是在少不更事的情况下订的亲，但在少年时代，他们一同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日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俩一往情深，这种情感已在两人心中升华为至死不渝的爱情，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自主婚姻。这样的婚姻政府是不应该废除的。可是这些话找谁说呢？如今两人被活活拆散，以后的路怎么走，捧儿陷在无边的痛苦之中。
要说捧儿的姚家姑妈，也同哥哥一样，并不怎么热心捧儿和张家这门亲事，还曾给捧儿作过媒。可如今，看娘家侄女煎熬得心神不定，才几天功夫人就失了形。妈妈和哥哥嫂嫂为捧儿被抢像遭了霜打一样，妈妈睡倒在床，几天不吃不喝，一家人的日子全乱了套。她放心不下，曾让丈夫代自己去看望了娘家人。自己则寸步不离小心守护着侄女，怕她想不开再有个啥闪失，怎么对得住娘家人，同时也没法向政府交代。
她给捧儿做好吃的东西，陪她说话，替她解闷，和她一块摘桑叶，喂“姑娘”（即蚕宝宝，山里人敬重蚕儿吐出那雪白的丝，这样昵称它），腾蚕沙（即蚕屎）。她每年都喂几大竹箩蚕，摘几斗茧，抽出丝捻成线，拿到庙会上或在货郎跟前换针线，还留些自己用来绣枕头，绣被面。如今春蚕己喂了一月多，再有十多天就要上草（即长成的蚕爬到或立或挂的谷杆上吐丝结茧），撒上的叶子一会儿就吃得千窟窿万眼眼，正是蚕儿食叶量最大的时期。捧儿帮姑妈摘叶喂蚕，心里的郁闷也解了好些，但这到底是心头拂不开的大事。年轻的姑娘没经过多少世面，一时还想不出个头绪来。
山里人的热心是城里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即使现在也是如此。封捧儿被抢，娘家人告状打官司的事在悦乐川传得像风一样快，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关心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县政府周围的人首先知道了情况，有人说处理得好，有人说处理得不好。对于惩罚那些抢婚人，没有多少人为他们辩解。可对政府废除了捧儿与张柏的婚姻，人们都有些异议。这两个孩子的婚姻，虽属父母所许，但他们自小相知，情投意合，不该把他们拆散。再说女子既已到了男方家里，两个人相守数日，再要把女子送回娘家，不仅有些难听，也违背情理。只要女娃娃愿意，政府应成全这对年轻人，不应当棒打鸳鸯。人们将心比心地议论着，无不同情捧儿的处境，不时有婶婶嫂嫂们来探望捧儿。
姚家姑妈有个婆家弟弟叫姚世秀，在陕甘宁边区合水县抗日民主政府当县长。他回家后听到封捧儿一波三折的婚姻和人们的议论，觉得很有道理。听嫂子说，捧儿一直同意嫁给张柏，即就是政府两次废除了他们的婚姻，她也不改初衷，便有心帮她拿个主意。
他在边区的县上工作，熟悉边区的法律，上下的情况也都了解，知道像目前这样的情况，如果当事人不服，还可以上诉。如今捧儿对废除她和张柏的婚姻不同意，可以去上告，但不知捧儿有没有这个勇气。
他询问了捧儿，见捧儿果然态度坚决，心中十分赞赏。就试探着问她敢不敢到设在庆阳的陇东分庭去告状。捧儿一听还有这个办法，如同久旱的禾苗得到雨露一样，顿时来了精神。
这些天来为了自己和张柏的婚事，她愁得寝食俱废，如今听到这个主意，心里怎能不激动呢？她一甩辫子坚决表示，不要说去告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捧儿也敢去。
姚家表叔告诉她，陕甘宁边区陇东分区专署有个人称“马青天”的马锡五专员，兼任陕甘宁边区高等法院陇东分庭庭长，他公正廉明，一心为民，依靠人民群众，深入调查研究，办铁案，解疑案，经他断的案没有一个人不服。捧儿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在旧戏上她常看到像包公、寇准那样的清官，爱民如子，断案如神，心中崇敬他们。如今这个“马青天”一定也像他们一样，能为自己做主，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决心为自己讨还公道，积极做着告状的准备。
爱情和婚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纯洁的爱情造就不平凡的人生。渴望和追求婚姻自主的捧儿，就像那即将出征的战士，她要和横亘在自己面前千百年的封建传统习惯宣战，和男尊女卑的陈规陋习对阵，砸碎束缚妇女的精神枷锁。不仅如此，她还要上告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司法处，纠正漠视自己利益的错误判决。那是一个多么大胆而又需要天大勇气的举动。
也许封捧儿当时并没有想得那样透彻，她只是奔着自己的婚姻，要争取自己婚姻自由。但她告状的本身，就是对传统观念的反叛，就将有被舆论淹没的危险，甚至落得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下场。谁能保定她的官司就一定能打赢呢？但捧儿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决定奋身一搏，讨还公道。
捧儿强烈的渴望和决心深深感染着姚家姑妈，她为捧儿准备了干粮和出门用的东西，千叮咛万嘱咐侄女出门要小心。是啊！姑娘长这么大，何曾单独出过远门，姚家姑妈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捧儿告状
1943年农历4月6日这天，天还没有亮，姑妈早早就为捧儿准备好饭菜。姑娘要上长路，一定要让她吃饱喝好。捧儿起得比姑妈还早，她收拾好东西，和姑妈一起做饭，安慰流泪的姑妈，不要为自己担心。
晨曦初露，几乎一夜未眠的捧儿带上干粮，悄悄走出了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所在地悦乐镇李家湾。
初夏的悦乐川，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弯弯曲曲的柔远河，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湾向南流去。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的川台地上，葱茏的小麦泛起绿波，黄色的油菜花，紫色的苜蓿花，还有山坡上、山沟里五颜六色的各种野花，随风飘逸着诱人的清香。勤奋的山里人已经早早起来，有的到河边挑水，有的赶着毛驴向地里驮粪。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封捧儿行色匆匆，走在逶迤崎岖的山路上，她苗条的身材穿着自纺自织的花格子土布衣衫，显得合身得体，一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在身后摆来摆去，浑身上下洋溢着少女的青春活力。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她的一双大眼睛满含凄楚，脸上布满愁云。
庆阳县城是一座美丽而古老的历史名城。这里四面环山，马莲河、柔远河两水环绕，山灵水秀，形成天然屏障。四千多年前周先祖不密率族人来到这里，“削阜为城，聚而成居”。因城池酷似凤凰展翅，所以又称“凤城”。这里城东城西，二水融融，塬上塬下，一片葱茏。这里有古柏森森的周先祖遗陵，山环水抱的文笔山对峙，古色古姿的普照寺大殿，以及建筑精巧的“周旧邦”牌坊。陕甘宁边区时期，这里是陇东专区的所在地，李富春、蔡畅、袁国平、王维舟、耿飚等党政军领导曾先后率领红军教导师、八路军385旅等部在此驻守，捍卫着陕甘宁边区的西南大门，带领陇东人民为保卫党中央，粉碎国民党顽固派对边区的经济封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谱写着光辉的历史篇章。当年，庆阳古城在捧儿的心目中，是一个神圣的蕴藏着光明和希望的地方，是一个寻求真理的地方。
从华池县到庆阳城，有七十多华里。山路崎岖难行。捧儿不顾山高路远，清晨上路，像出林的鸟儿，急急前行。
她拉着一根挡狗棍，碰到陡坡处就拄着棍子借点力。她一会儿穿行在梢林之间，一会儿行走在柔远河畔。人们告诉她，柔远河是流向庆阳方向的，跟着河走就能到达庆阳，她想河水有多长，我捧儿的苦难就有多深，河水有头，我捧儿的苦难也会有头。河水就是我的向导，是我行程的伙伴。中午时分，已走得人困马乏的捧儿，坐在柔远河边，双手掬起一捧清凌凌的河水解解渴，掏出干粮吃了几口，她心事重重，怎么也咽不下去。清冽的河水里映出她忧愁疲惫的面容，但是那双眼睛却满含着渴望与期盼。这是一个在封建婚姻羁绊中苦苦挣扎的倔女子，是一个企图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宰自己婚姻大事的有志青年。她的婚姻一波三折，在绝望的困境中，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那个庆阳城里的马专员身上。但是不知马专员会不会听她一个小女子的倾诉，把她救出苦海。
歇息了一阵子，那曾缠过的脚更疼了，踏在河滩的碎石上，几乎跌倒，她咬咬牙拼命向前走。眼见夕阳晚照，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她怕迷了路，就在贾桥一个农家借宿了一晚。农家老奶奶问东问西，她说走亲戚错过了时间，其他守口如瓶不露一字。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她忘记了脚疼腿酸。漫漫长夜，魂牵梦绕，又是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下午进了庆阳城，这里不愧是有名的陇东古城，沿街店铺林立，摊点棋布，行人来来往往，远不像华池县城那样荒凉。但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见人就打问马专员。
经人指点，她来到了庆阳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接待了她。当县长听了她的叙说后，将信将疑，惊异得瞪大了眼。寻思边区政府明令禁止抢婚，她的案子华池县政府已经判了，怎么还不服，一定是个刁女子，要不怎么敢来告状。于是他板着面孔道：“华池政府既然判了，就有他的道理，你快回去，告什么状，不要再去找马专员了。”他让一个工作人员把捧儿领进一个小屋子，门上落了锁。捧儿心中暗暗吃惊，难道这是把我关了禁闭不成。如果那样的话，我又怎样去找马专员呢？傍晚时分，有人给她送来了晚饭，也没有人再问她什么，捧儿又陷入迷茫之中。
夜里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望着小窗外闪闪的繁星。捧儿不停地问自己：庆阳的县长也这么说，那马专员会怎么看？如果马专员也这么认为，那该怎么办呢？“不到黄河心不死”，见不着马专员绝不罢休。人人称颂的“马青天”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为了追求幸福婚姻和美好生活，她发誓，找不见马专员，死也不回去。
又是难熬的一夜过去了。天亮后，昨天把捧儿送进小窑洞的那个同志来了，他打开门锁，让捧儿赶紧回去。还说，咱边区有婚姻条例，政府判的对着呢。捧儿心想，只要你不用绳子把我捆着送回去，我还要去找马专员。可是口中只“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她知道不论啥朝代都有不体察民情的人，说得再多也是白搭。
捧儿来到街上，重新打问马专员的住处。她心目中的马专员一定是腰里别着手枪，腿上扎着裹腿，威武雄壮，气度不凡，像个将军一样。
顺着别人的指点，捧儿来到庆阳城东巷子一座古老陈旧的四合院，怯生生地走进陇东分区专员马锡五家的院子里。抬头一看，这哪儿像个当大官的家，一切都简陋得跟老百姓差不多。只见有个男同志衣着平常，态度和蔼，也跟个老百姓差不多，她不觉迟疑起来。
这时候马锡五专员和爱人刚把上午饭端上饭桌。正在动筷子的当儿，他们见一个姑娘神情迟疑地来到门前，赶紧招呼她进屋子来。
马锡五的爱人李春霖，是个热情的革命干部，她看到这个面容清秀、身材苗条修长的农家姑娘，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脑后，不知为了什么，满面悲戚，目光迟疑，让人有说不出的怜马锡五在延安与家人合影爱。当问明她是来找马专员时，忙拉着手把她让到饭桌前，给她拿馍递筷子，让她吃了饭再说。这样热情的举动让捧儿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捧儿是个不爱流泪的姑娘，这些天、这些年为着她的婚事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她也很少流泪。可是今天，她的热泪怎么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是啊，这是她寄托着全部希望的人。她在心中已联想过多少回他的模样，他的态度。她担忧过，怀疑过，彷徨过，也坚信过。为了找见马专员，她不怕山高路远，不怕腰酸腿痛，不怕人骂她忤逆不孝。现在，马专员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辈坐在她的面前，捧儿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顺手接过李春霖递过来的凳子坐下来。
“姑娘，你是哪搭人，叫个啥名字？”马专员亲切温和地问捧儿。
“我是从悦乐来的，叫封捧儿。”捧儿低着头清晰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