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暗夜中的灯火
他擎着一盏灯走过远方时，我并不知道他会是谁。
我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这是意味深长的夜，只有那盏灯，只有那盏灯晕黄的空旷，在缓缓移动。我无法想象出那只擎灯的手，那只遮掩风声的手——那会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这是所有秘密敛翅不飞的时刻。
这是一些人感动得死去活来的时刻。
一些家园空着。一些身影还在路上。
一盏灯，宛如黑暗中一条明亮的坦途，引领我的思想离正渐次腐烂着的骨肉远去……
而我不知道，那擎灯的人，究竟是谁？
2死亡漫笔
总是不经意地拍打着我们的肩膀——
枯萎的花束。火焰中的水。牙缝里的大蒜。波浪中的蚂蚁。植入皮肤深处的蜂刺。面具的笑。失手打碎的日子。沾着墨渍的雾霭。在泥土中尖叫的碎指甲。旧话。咒誓与悲叹。指纹上的苔迹。裙带间灰黑的风。女人针状的笑。悬挂的生殖意识。磷火。刀刃的颜色。唇吻上的剧毒。笔尖上的哲学。网上蜘蛛守候的飞翔着的黄昏。穿在身上的蝙蝠之影。
——死亡，是一种信仰：
一种无私无悔的怀念。
一种对生存最后的由衷感激。
3天鹅
白焰在大湖深处燃烧，女性之神，于一滴水中梦着传说。
黑瘦之手破空而至，抓伤平静千年的湖光。山影哟，你见惯沧桑的冷目，想要制止什么？
曾经香甜的笑，沉入罪恶之渊。行吟者，倚一丛残菊哭泣。
这是古朴的天空：云彩中有坚硬的鸟唱，竖立；许多赤裸的灵魂，凭着借来的翅膀飞翔，——纷乱的欲望，涂黑毛羽。
天鹅，你疼痛不已的梦境，该怎样，才能依旧纯洁？
4对时间有所警觉
贴来年的日历于今日的墙上，我想预先触摸，这冰凉或温暖的时间。
谁将在那个命定的日子里悄然走失？重新微笑时，谁将放弃最后的倾诉？谁，将无法逃避未来的疼痛？谁将静静守候一片未开的花洒落于远处的风雨？
鱼群漂流四方，网，将在它们散漫的旅程中腐烂。鸟飞鸟落。已经知道那片草色将在什么时候枯黄了，可我们还得先耐心地等待，忍耐着那草在守约的暖风中，又一次，碧绿！
有人为死亡活着……
哦，因为对时间有所警觉，我们，已有理由在一声声宿命的嘀哒间，反反复复地，碎割自己。
5香烟及其他
一种习惯性装饰。
多余的优雅，叼成一支高档的死亡。涂满香料的表情松驰风中。袅袅娜娜的虚空，竟也是，我们共享的慰藉。
你将活成你们的模样！
嘀哒的岁月呛倒在蒙蒙烟雾深处。
哦，那是隔语言最近的火，有毒的火。赤光烫焦隐痛，洒落的灰烬中，藏着，多少黑白分明的旧事。
6某人语录
过去的鸟儿给了人类辨认过去的翅膀。
花哨的羽毛，单纯着飞翔的心事。
远方。沉默的虫鸣啃噬茎茎茂盛的夏天。
饥饿是一种犯罪。
——饥饿是一种幸福。白骨呐喊。没有人念你的时候，菊花开放，成为秋天简洁明快的爱好。
死去。活着。
可以重复结局。
也可以，重复开始。
7红狐意象
出没于所有故事，红狐红狐，你这灼穿传说的焰火。
一声警告自牙缝漏出：谁的葡萄碧绿着彼此的碧绿？大叶参差。饥渴的梦品尝酸辛。红狐闪动，敏捷得使许多代人，都不约而同地放弃过聪颖的勇气。
我将为谁咀嚼葡萄的影子？
红狐笑对长空。淡云卷舒。狐影明灭，一如风中奔跑的幻想，雨后闪耀的哲学。
身穿狐影的人已学会聪明了么——
红狐，你这让红色流泪的骄傲。
红狐，你这使红色流芳的幽默。
8冬天的面孔
我要让你记住这张朴拙的面孔：风牙雨唇，霜雪的旧发，僵冷的颊，寂寂寥寥，漫画着日新月异的严峻与深邃。
你可知道那凝望的目光来自何处？
骄傲过的肤色，裂开。你听见白骨的歌唱，如一滴水坚硬晶莹的光芒——大家的炉火，独特渐渐趋近的荒野。
坚冰下流淌的，是上帝的哪一种欲望？
鸟儿收敛起多余的优雅。
有人，开始凭几粒铁质的酒意，频频击伤自己。
9谷地黄昏
这是南部高原随处可遇的一种静谧：桑树在斜阳外浮动。叶脉曲折。旧镰挂在墙上，以品尝过丰硕与喜悦的坚齿，咀嚼星光燃亮前的这片岁月。
村庄的名字闪烁风中。年迈的人，已沧桑得有些幸福了！几缕炊烟，袅绕出生活最真最纯的气息。
有人唱出季节葱绿的柔情。
大河凝望中的山色，肃穆如梦想。
我徐行着。手中草叶上燃烧的夕光，代表了我对土地刻骨铭心的所有感激。
10沙滩上的小船
岁月之履，就这样被弃置在波声边缘。
我在很远的地方凝望着这不为人知的一切：低迥的水流，悬浮的鸟影，一只长桨划伤过的宁静。多少澎湃的日子一波波逝远，唯落日，在思想的上空，毕剥燃烧不息。
舷上吱嘎着的，是谁永世不灭的指纹？
风急天高，疾行过的骄傲，在沙滩上静静收敛着自己熟悉的光芒。帆的梦呓里醒着的红鱼，艳丽无限空漠的意趣……
不要悲哀，远去的水手啊，这块浮动的故土，此刻，就激荡在你们幽深的灵魂里。
11冬日的阳光
冷峻惯了的思想，忽地，镀上一层薄薄的柔情。连刚从白雪中逃出的泥尘，也跃跃欲飞了。这偶然一现的温暖，给了我们，忍受寒冷的所有勇气。
闪闪烁烁的鸟声浮上天空。作为曾为一个时代洒下热泪的人，我怀抱旧琴，抚响远在天涯的慰藉。而山麓之影使波涛平静。棉衣外的风声，问询坚持已久的硬骨。多病的指纹，光彩艳丽……
站在这合理而严肃的季节里，我猛然明白，有时，我们应当面对的冬天，总隐藏着某种真切的怀想，或者勉励。
12山鬼
我已熟记了你虚幻年年的面孔。
还在好几个世纪之前，山鬼，每片树叶都是你翠绿的幸福：你是轶闻的一部分。乡俗的一部分。是祖母松动的牙齿的一部分。噢——
无涯的风声，是你有限的道路么？
你是我们血液深处隐隐作痛的那一部分。
是我们在漫漫生涯中唯一无法拒绝的恐惧与安慰。
简陋之夜，你是月光中闪烁的暗斑。你是一滴水中最为坚硬的沙砾。
已经幸福多年了，山鬼，我看见过你在枯枝黝黑的沉默里，悬挂过多余的焰火。
哦，你是人类无力接近的期盼，是善对恶的嘲讽，是弱者对自己最有力的勉励。
13最后的拳击手
陡见赤膊的时间，把你围定。迟缓之手，喊不醒曾虎虎生风的勇气。那时呐喊的鲜花现在何处？沉默的拳击手啊，是什么力量，使你在倒下之前，就注定已经永远不能再度奋起？
——最后的一击，使目光黯淡。
而我看你。在这不值得称道的黄昏，看瘫坐于地球一隅的你，如看一块已风化得松散游离的岩石。
你的沉默，是最后一记漂亮的勾拳，真该庆幸啊，你，已经有能力，在斑斓的喝采声中，又一次，打败自己。
14远处的河流
朋友，请带给我一罐我向往已久的波涛，一罐含孕风暴的波涛。
那远在天边的河流，我，已注定无法与它们互诉衷情了；朋友，你要告诉我，你是怎样在滔滔水声中，飞翔着自己真实的足迹。
那是一些流淌着的传统，朋友啊，那是祖先的血！
我是一个还可以痛苦的人，朋友，别让我永远只能在这无限的焦渴里哭泣。
——请带给我一罐浸透我们骨肉的波涛，一罐启示未来的思想。
等到有一天，突然，我死了，我要在瞑目前的一瞬，再次凝望曾一万遍向你打听过的波涛，我要看我的灵魂，闪亮在这片清澈的水里……
15壁饰：很早的回忆
兽性的唇，抿紧一声长嚎。在竹林的间隙中，破碎的夕照，灼灼逼人。
那脸上的苔痕已注定要在我们的守候里返青。浅笑粘绿草叶。小小的犬影，藏着整座原野。
没有姓氏的人，你手中的巨石叮当响着，你手外的天空叮当响着……
坐在一痕深深的脚印中，看大河在梦境边缘漫流。鸣蝉，飞向风景里悬挂着的已然过去的自己。
谁将不再怀想？
——那时我们的家还在树上。
那时，我们的幸福还在水里。
16春天拍响树枝
寂静！寂静得连大雪也匆匆消融了洁白。
风摇落冰冷的感慨。几经周折——寒暖间的心情，原来，也不是一猜即破。谁都曾扔乱过一些冻结的许诺，或许，为美丽的事物悬挂普遍的泪滴。
后来多事的鸟已把足印衔掷在陈旧的墙上。
梅笑。苍老的月华奔流成水。
而此刻，欲望灼人，碧绿的火焰涌出，跳跃：
——春天，拍响树枝。
17唢呐之韵
野唱的歌手，咯出晚风之血！
亘古苍茫，自铜光散射的音孔中滴出。酡红：酒的意味涨满悲哀或欣悦的脸膛。一曲殷勤擦薄泥土。旧事风流。
有人自坠落的翅影上捧起一把破碎的菊香。远逝的名字将虬根藏在我们梦中。隐痛铿锵。更替的手势，正被最后的时间，冻裂……
皓月高悬。狂舞的身形瘦成茎茎稻草。
唢呐鸣奏：一个人，终于，活成了人类共同呵护的旋律。
18看云的人
看云的人，熟悉很多种天色。
熟悉数千年后将挥戟而至的那阵急雨。沉沦的尘土。谨慎的夕照。火。消毒后的虹。
纸鱼。倏然殒灭的长歌。
——看云的人，将自己置之度外：两袖风清，一肩霜白。
僵死的幻想已在古朴的诺言里复生。
看云的人，从未看见过自己。
19写给故乡的人们
和我一样诚朴的人啊，你，默默忍受过多少该有与不该有的磨砺？多年前的苦难揉皱肌肤，铁镰割伤生涯，很少的幸福，曾使我，也敢于和你们一样，在刀刃上闪耀自己的真挚。
丰腴过的土地为何又有了新颖的贫困？
寸寸风声，燃烧共同的信仰。很多时刻，我们都只能拥有不堪一握的草叶，拥有无法更改的灵魂。
而现在我已不敢对人随便谈论故乡！山色是我坚持已久的山色，水声是大家忘却年年的水声。可我还能对你说上点什么呀——
在那片共同的土地上，连灾难，也刻着我们牺牲的勇气，守候的艰辛……
20乡村
严格依照排行，风雨，以亲疏各异的身形前来——瓦隙间的雀巢，已忘却了最初飞翔的毛羽。唯大河不息，滔滔常新的嘱托与抚慰。
复杂的皱纹里有简单的人生啊！
乡村，这正被一些劣质文人舔得无味的字眼，依旧是所有正直者最后的一次饥渴，最远的一种慰藉。
而那一页页用名字编写的时间，那一片片覆盖五谷与桑麻的时间，总隐藏在我们难以企及的泥土深处。
21门
那是记得我乳名的门楣，古朴的对联，嵌入风声，那是倚门远望的祖母抚热过的千种记忆！
多少年了，家园对于我，就简化成了这样一个熟悉已久的字：门。门啊，门是接纳或拒绝世界的最为紧要的部分。我的童年，曾被反复碰伤在门限上，不论离去，还是归来，我都曾一年年积蓄着点点滴滴越门而过的勇气。
那是吞吐时间的门楣。
有了它，我们才开始认清，墙内与墙外的自己。
22蝉鸣
啼唱的夏天振翅在窗外的啼唱上。
这是漫无边际的倾诉。阳光涂厚焦糊的时间。大叶因翠绿而饥渴。种种闪耀的隐私中，脚印零乱。长路仄卧于作梦的足迹边缘，还有什么，正静静小憩……
雨藏在遥远的涛声中。
群鸟不飞，唯晾晒的旋律被倦怠的毛羽翻动。
高蝉豪歌——
清凉的人守护一抹清凉。
炎热的人，料理着满天炎热。
23石头
于混沌伊始时首先把握住的块块勇气：粗糙、沉重。伤害的欲望，霍霍有声。
——一种搓磨时间的秩序。
越过四季的手盈盈碧绿。叮当！破空而至的警觉振动掌纹。
一块小小石头，便可刻完这个世界所有的花卉。
青紫的肤色能够承受的挚爱已渐次变得坚硬了。
诺言飞舞。残垣摇藤蔓为曲折悠长的恸哭。
很久了，我想成功地为你朗诵一首诗，让你面对石头，试试自己到底还能忍受多少，真挚温柔的打击。
24大雪漫思
已经忍受不住多少翩然而至的凛冽了。
大雪击打在麻木的幻想上。这是在刀刃般的山巅，伫立的骨肉瑟瑟颤动，杂草衰竭成诗意。
——没有鸟声。
这是石头开始恐惧的时刻。
脚印惶乱。身影，缀着许多洁白的理由。哦，在这山巅，我们拥有的高度，只是某种可以飘舞的沉默。
25落花
几瓣残春，自很高的枝桠上坠下。
这是流水已忍受过千遍的伤痛。连波声，也绯红成慨叹了！
远行者撑一伞寂寞遮掩脸色，一刹之前的温暖，是否，也是此刻哭泣的勇气？
黑鸟不歌。沙砾被清澈的幻觉搓磨着，弯曲的河岸，对称两种共同的伤惋……
我们的船儿已漂流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落红如梦。
这春天中最为艳丽的部分，只以一种很微小的声响，便粉碎了，大家消遣过的时间。
26面对时间的倾诉
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已想不出确切的故乡。
兄弟，我们的灯还亮着，我们的夜晚还空着。梨花香中四溢的岁月，磨尽了鞋底的花纹。兄弟，我们拥有过别人不曾拥有的道路！
岩石在山野歌唱。蝶翅上的光芒唤醒世界所剩无几的温情。火焰摇曳于熟悉的风中，啊，兄弟，瘦肩外的丛莽，藏着我们寻找多年的静谧。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酣睡在一朵花上。
那些脚印难以遮掩也无法泄露的心事呀！
兄弟，我看见，现在，我们睡在一些时间的断片之上……
27制作秋天
一小片藏着鸟儿道路的天空。冷沙。叶子上光彩熠然的深红。颗粒状的风声。白霜中小小的安慰。瘦水。微笑里忽隐忽现的黑斑。锐利的静寂……
我要为你制作一碟精巧的秋天。
——不过量的秋天。
请别饕餮！
秋天为秋天饥饿——
梦为梦饥饿。
你，为你们，饥饿。
28冬夜短章
我看见一缕风，嚼烂烛光。
远处的山影嵌入静寂。手被季节割伤，疼痛鲜红地漫流。歌唱的人往嘴中塞进沙子。梅在枝上，纯洁得没有些许颜色。
我想象中的大河在某支腐烂的木桨之侧静卧。
一滴水，藏起尖锐的长啸。
问候什么？泥路上走着的人，摔伤过去。
放弃张望，我，扬起手，击碎，这个冬夜的所有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