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方山晴雪
雪后，山舞银蛇，雪峰如冰雕玉砌，壁立天半。
天晴，霞光万道，妖娆如红妆素裹，气势磅礴。
夏初，冰雪渐融，飞瀑如虹，方形的山石如雪，踯躅的白云如雪。
白石、蓝天、积雪、红霞、悠云，相交相融，宛若仙境。
这样的景致怎会随着水的淹没而无端地从城楼的视角上寂灭？
一种悲剧美，牵引着我开凿时光隧道，趟过古老的均州，逡巡历史的河岸。
攀爬在历史和现实的同一座方山。
朝拜的神道已荒芜，庙堂、碑碣、梅花台、古寨残垣的遗迹犹在。
崎岖的山路，似乎还印证着千古的足迹。
斑驳的牌坊，仿佛还穿梭着三叩九拜的香客。
楚长城的断壁，无力地述说着战争的硝烟。
透过废墟，不难想象，曾经踏雪寻梅赏景、朝拜真武的盛况是何等的辉煌。
经年以后，你还是你。
你还是以方山晴雪的姿态定格，与汉江相依，与武当守望。
没有誓言与承诺。
你的白山依旧恋着绿水，你的绿水依旧恋着。
你每一次热切地对视、深情地呼唤，龙宫的州、太和的神灵是否能够真切地感应？
古道无存，梅树无存。
方山依旧，晴雪依旧。
Δ天柱哓晴
那是一幅怎样的剪影？
从古均州南门城垛上眺望武当，整个山峦一片金光。
所有的山峰向主峰倾倒，白云裹着霞光、映着古建筑，宛如海上的仙山琼阁，天上的瑶台金阙。
古城的人间，山腰的仙境，金顶的天国，一百里的距离，就这样轻易地连接着天上人间的神话。
“天下第一仙山”的美誉，“五里一庵十里宫”的规模，“丹墙碧瓦望玲珑”的辉煌。
从古静乐国太子的出生到修炼成仙，从峰、峦、坡、岩、涧之间的布局到《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无不从水开始，从城开始。
六百年前，北建故宫，南修武当；六百年后，大琐加高，南水北调。
这是一个怎样的关于水的故事？这是一个怎样的关于水的轮回？
北京的紫禁城和武当的紫金城依然可以相守相望，我的静乐国、我的小北京只能在龙宫掩面大哭。
山水相依，珠联璧合。
山水怎么能离？水山怎么能分？
天柱晓晴啊，你是均州后代对古城追忆的最好印证，你是我们肉眼能仰望并追寻的神圣殿堂。
与你深情对视，预示着每一天美好的开始。
我的灵魂深处，对先人的崇敬，对自然的礼赞，在凝望里一次次升华。
Δ东楼望月
东楼望月，月在东楼。
彷徨中，月光载我来到东楼。
月下的汉水牵伴着沙洲，绕龙山脚下蜿蜒东南，迤逦到我梦的均州。
江水从楼下缓缓而去。
有船驶过，有歌飘来。
轻悠的曲赋伴着月光，顺着桨声流淌，和着亭台宫殿的倒影，掩着古城朦胧的灯影。
月影光波，如梦如幻。
好似漫步天庭，又如置身龙宫。
河对岸，龙山和宝塔看不到痕迹。
江波、山岚、月色，缠缠绵绵，一片清光，一幅剪影或一幅水墨。
不由让我猜想月的心事，阅读水的情结。
城墙上，有人吹埙。
苍凉的《苏武牧羊》，穿透青砖，跨越烟尘，倾诉着苦难和思念。
我的眼睛开始湿润，被损音、圆月、天水、氤氲得泪流满面。
一样的月华，一样的思念，何时照我回东楼？
Δ槐荫古渡
我在此岸，均州在彼岸。
一棵千年的古槐，舒展着天然的凉棚深情地伸向对面的城池。
一位白发银须的长者，手握长箫吹一曲清远的断肠人在天涯。
历史的跫音，从闪亮的槐叶上滑落，从浩渺的烟波上踏歌而来……古老的画卷，从暗褐的双桨里轻轻拨开，从撑起的圈圈水晕里层层铺展……晨曦中，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打破了宁静。
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商贾香客、平民布衣，乘车的、坐轿的、步行的、纷至沓来。
渡舟泛泛，渔船点点。
翘嘴鲢鲤，满舱蹦跳。
白鹭青鸟，飞吻烟波。
余晖下，樵夫羊肠而归，牧童牛背晚笛。
浣女舞纱，笑语朗朗。
曲唱采莲，渔歌互答。
一派繁忙葱茏。一段别离的缠绵。一场气派的迎接。一片和谐的田园。
人世间所有苦愁哀乐、生死别离的演绎在晚霞里一一谢幕。
就这样，一个承载了烟波愁绪的古渡，一个承载了历史宿命的古渡，慢慢忆起，悠悠拾捡。
千年的古槐依然，千年的古渡不老。
2009－12－23
古均州的老行当（组章）
大修武当的三十万能工巧匠散落在这里。铅华洗尽，古均州城留下的老行当已渐行渐远，有的已被进步的机器和日趋的现代化所替代，有的已如水般在记忆中消失……谁能穿越历史见证那些老行当，谁能给那些老行当留下一个存在的空间？
——题记
Δ打铁匠
硬汉像铁。
铁匠是比铁还硬的汉子。
一盘红炉、一把铁站、一台风箱，是铁匠的家当。
一块灼烫的铁，被铁匠夹在铁砧上。
千锤万打，火星四鹏。
铁的身体在锤炼中开始发紫变乌。
“服不服？”
“不服！”
烧，继续在炉火里烧，风箱的风越拉越大。
锻打，继续在更红的地方，狠狠地锻打。
而后，置入冷水。
汉子，终于成器。
或镢，或锄，或镰，或宝剑……
Δ磨刀匠
“磨剪子来嗨锵菜刀……”
一声苍老而悠远的吆喝声被遗忘在历史的小巷。
关于刀子锋利的心思，只能贮存在儿时的记忆，或者当做一种美好的回忆。
“磨剪子来嗨锵菜刀……”
那吆喝的老人多像一把被沧桑岁月钝了口的刀。
那些祖传的砂轮、磨石，磨快了千家万户曾经的生活，却锈蚀了自己的年华。
Δ修表匠
手，粗大。镊子，细小。组合起来却成了无与伦比的精细。
把偏离航线的钟摆转正，却把自己搁浅在历史的河流。
夕阳照在巷子深处，把老者忧虑的影子拖得狭长。
从少年到白发，用整整一生校正着时光，也只能把自己放在时光之外。
Δ弹花匠
一种温暖，来自棉树上盛开的花朵。
一种温暖，来自竖琴中弹奏的乐曲。
一种温暖，来自磨盘下固定的棉胎。
久远的、又黑又硬的铺被，瞬间柔软如新。
新摘的、带着露水的花朵，刹时光洁如玉。
在寒夜的深处，一位普通的手艺人，温暖了千家万户的梦，竟连风的吼叫都无法听见，每一阵咳嗽过后，口绽的是一朵又一朵带血的花朵……
Δ货郎儿
缥渺的鼓声，由远及近，穿过山坳，穿过小巷。
多么久远的等待啊，像喜讯一样飞快地传递。
姑娘大妈们忙进屋取钱，汉子爷们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儿观望。
张家的针头线脑，李家的花布松紧，赵家的蚌壳油雪花膏，刘家的信封香胰子……二愣子要的香烟火柴把老爷们羡慕坏了，追着屁股要了一梭子，几天也舍不得抽，卡在耳朵上显摆招摇。
还是陈大爷心细，儿媳妇还没落月，先把孙子的拨浪鼓捎了回来，喜得格朗格朗晃个不停。
最高兴的要数娃娃们了，娘婶们买几个花花绿绿的疙瘩糖，甜蜜了整个童年。
Δ捏糖人
将麦芽糖溶化，染成五颜六色。用手捏，用口吹。
猫啊、狗啊、鸡啊、鼠啊，八戒、悟空、妖精，一个个栩栩如生地站在你面前。
不要嫌它脏，用舌尖舔一舔，再舔一舔。
甜着呢！那不仅仅是糖稀，那是用黄米、麦芽就着微火熬制的童年生活。
那是一种濒临失传的民间手艺，那是一代孩子们最斑斓的梦。
Δ戥秤匠
戥秤是一门精细的手艺。
从选材、刨圆、碱水浸泡到打磨、钉秤花，容不得半点马虎。
戥秤匠不是一般的手艺人。
他既是挑夫，又是判官。把秤杆、秤钩、秤石它、钻子、锤子、刨子一股脑扛在肩上的同时，还得跟人斤斤计较，毫厘不差。
秤砣，老百姓称它为“权”；秤杆，老百姓称它为“衡”。
秤杆和秤砣，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权衡得失，权衡利弊。
戥秤匠，俨然就是定盘星，是公正，是公平，是权衡。
有时候，先进取代落后，像一股洪流，企图把历史冲刷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岁月无情无痕，像一块抹布，试图把记忆擦拭得不留痕迹。
一门手艺可以消失，可是，这个世界如何能少了这手艺所蕴含的精神？
2011－01－05
故乡，在山泽水湄里闪光（组章）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库区移民搬迁是继三峡大坝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移民搬迁，故土难离是心口的痛，与其哭着告别，不如让我挥手的时候唱一支深情的歌。
——题记
Δ1.乡愁
武当山，汉江河，我的爱一如这辽阔山水，无边无涯……在春天里。在春天里让我感动的不是桃花，不是柳树，而是那清凌凌的小溪。
山间的小溪。
那些冰凌儿怀着梦想——粉身碎骨的梦想——在某一天冲下悬崖，汇入小溪卷入大河，腾起了千层波浪……千层波浪走过的地方，冰凌儿浸染了一片又一片绿绿草芽儿。
绵绵细雨下个没完。
是春风催雨，是春雨携风？眼里，心里，一片迷療。
从一个地方被动地搬到另一个地方，尽管安适且光明，却仍像有人在心里划了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总有一种隐隐的、隐隐的痛。
从这一片山水里出去。
山没这里的高，就越发有葱茏的眷念；水没这里的清，就越发有润泽的梦幻。
苦楝树下的月光，星星雨里的小船儿，堆积在记忆的褶皱里，波动……是不是，需要一生来怀想呢？
Δ2.村庄
心里的村庄是一条小路，一坡橘树。
这是武当山下随处可见的一种小路，这是武当山下随处可见的一坡橘树。
有数不清的野花、野草、野山、野谷……还有总挂住我裙子的荆棘、苍籽儿。
风从山谷里吹来……
我知道：只有沿着那条小路、那坡橘林，才能抵达我的村庄。我心里的村庄。
月亮升起的橘园，满坡的橘子花儿满坡的芳香，醉得不知归路。
哦，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村庄还是一粒告别山林的种子，走到哪儿，我便会带到哪儿。
Δ3.炊烟
炊烟在暮色里升起，轻轻柔柔，散散漫漫，飘飘渺渺……母亲在轻轻柔柔、散散漫漫、飘飘渺渺的炊烟里，扯开嗓子呼喊贪玩的孩子。
静穆的村庄立刻响起满山满天的回音。回音颤颤……母亲念经般絮絮叨叨。
有唠叨，才有儿女的长大；有炊烟，才有村庄的眷恋。
如今，这炊烟要化作雾霭、化作流云、化作
一缕剪不断的相思，扯着风、扯着雨、扯着永远的记忆了。
无论我走到哪里，炊烟，都是我诗行中最柔软的一个句子。
无论我走在哪里，炊烟，都是我用月亮的橡皮怎么擦也擦不去的一个标题。
Δ4.春晨
清晨，耳朵被第一声鸟鸣唤醒。
我像个婴儿，贪恋地吮吸着奶香一般的早春的每一丝空气。
远山还有一抹青黛。风吹来了，挟着花草的香味，花瓣上仿佛沾有泪痕。
我和父亲赶着牛下田，遇上移民工作组的同志，他们复核完妹妹转学的事就匆匆走了。村庄和这片土地，似乎跟在他们的背后与时间赛跑。
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移民还是内安，春天都会如期而至。
春天，每一条道路都被花香与鸟啼染绿。
Δ5.上学
才三月，妹妹似乎感觉到了秋季。难道离别的时候真的到了？
爹妈说平原的学校比山里好，老师说平原的教学质量比山里高。移民干部说，他们和老师去那儿的学校看了一遍又一遍，请放心吧。
爹妈的眉头开始舒展，说：女子上学的事不用愁了。
妹妹却担心考不到第一，给已经远去了的村庄丢脸。
Δ6.思乡树
八月，我也将离开村庄。那么，还是在清明前，种一棵树吧。
那幼小的枝条，能否承载我的离愁？
那些美好的记忆，能否像叶子一样挂着我曾经的过往？
村庄的水土养树。不到几年，它准会枝繁叶茂。
那么，怀乡的时候，顺着异乡的月亮，是否也一定能看清她的模样呢……我与一棵树互相捉着迷藏。
我们都把对方看作永远离不开的梦乡。
Δ7.船歌
偌大的江面，一只小船摇曳。
歌声从船上飘来。夕阳贴出歌者的影子，歌声从桨声中划出。
微风推拥着水波，水波拍着江鸥的翅膀。
那歌声是一双干净的手，慢慢拭去我离别的惆怅。
那歌者也是一个移民，他却欢然地撒下渔网，依然放飞着一份轻松……哦，船歌；哦，翅膀。思绪随着每一个飘动的音符飞翔。
Δ8.望水
傍晚，父亲把渔网下在河里，岿然不动。
不抽完一包烟绝不回家，母亲和我，都知道他的习惯。
父亲沉默的背后是舍不得他网箱里的家鱼儿，网眼里的野鱼儿和水里白花花的银子。
父亲说：水有情，水也无情；水粘人，水也撑人；水是祸害，水也是福星。
父亲不识几个字，生活让他成为哲人。
山里人的勤劳，河边人的精明，父亲全占了。
他带我抵达的地方，是尘世中的天堂，是闪电被鲜花轻轻地歌唱。
Δ9.泥土的颜色
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生命。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耕耘。
这里的泥土是多彩的。
荷塘里的黑泥，长出白生生的藕和婷婷的莲。
沃野里的褐泥，总是摇起金的稻浪和绿的翡翠般的菜蔬。
消落区的黄泥，赶上包谷种包谷，赶上花生种花生。
大峡谷的红泥，长出丹霞地貌长出神奇的太极。
混在石头里的白泥，高含量的碳酸钙烧出白灰和水泥。
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生命，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耕耘。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季节变换，这块土地永远是绿色的、多彩的。
因为：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多彩，是我总也书写不完的感激和N种希望的颜色。
Δ10.石碾
院子里卧一盘石碾，碾滚不知遗失何方。
石碾边，祖辈们用他们的脚步，一圈又一圈地丈量着岁月的长度和苦难的长度，还有希望的长度。
有人上门买石碾，父亲不卖。
父亲说要捐给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纪念馆。
来人笑了：离去的移民谁还记得这石碾啊？
父亲说：村庄是什么？故乡是什么？
就是：天天夜夜吱咯吱咯吱咯响在心上、梦里的石碾。你懂吗？
Δ11.燕子
一场春雨，所有属于春天里的事物都复活了。
燕子不远万水千山飞回来，在村庄的上空裁剪轻风流云，裁剪我遥远的心事。燕子衔来泥草在堂前合着唾液快乐地筑巢，不倦地飞进飞出。
我痴痴地望着燕子，明年人去楼空该如何？
人还没走呢，却已经开始思念。
燕子是否也像我，染上一种思乡病就再也无法痊愈？
Δ12.稻茬
试点村的移民走了，去秋的稻茬还固守在田里，似乎固守着她不变的诺言。
紫云英的小花、绿色的小草芽儿从稻茬里探出头来，仿佛要在春天里展示她们生命的色彩，奇怪着土地为什么不再耕耘？
稻茬安静地站着，心空落落的，却一直固守着原有的姿态。
当稻谷在笑声掌声吆喝声中离去的时候，稻莲没有欣喜和骄傲；当人们遗忘了她的时候，稻茬依然无怨无悔地把根深扎在泥里。
稻茬是移民留下的脚印，稻茬就是我即将淹没的村庄啊。
Δ13.布谷鸟
“不如快去呵不如快去。”
又是麦黄季节，布谷鸟啼声如血。叫弯了炊烟，叫软了夜色。
我常常追寻它的身影，看它怎样掠过斜风，掠过细雨，掠过麦浪，掠过天涯。
“不如快去呵不如快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布谷鸟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声声催促我快去。
去往哪里呀？我竭力想听清布谷鸟鸣声的弦外之意。
移民个个是亲人吗？祖国处处有家园吗？江汉平原安新家吗？
布谷鸟并不回答我。却又是一声声地啼声如血：“不如快去呵不如快去。”
Δ14.最后的麦子
麦子熟了，我和父亲在收割。收割最后的麦子。
我站在田垄上，那里堆积了金色的麦秸、饱满的麦穗、晶莹的汗珠、美好的希望，也堆积了我和父亲对这片生长了金色麦子的土地最后的深情。
左边，是堆积的丰收。右边，是等待的收获。
风吹麦浪千里香。
而明年，这里不再会有千里的麦香了……
而明年，这片土地上将不会再有麦子生长了……父亲狠心地挥舞镰刀，金色的麦粒像眼泪一样鹏在他的脸上。
此刻，我和麦子一样，风的每一次吹动，都会像麦芒一样扎入我的身体，扎进我的心。
我的手被割破了，我的血和麦子的血流在一起，一起注入这片土地。
父亲哭了。
父亲哭泣着拥抱住他四散的麦子，就像村庄哭泣着拥抱住即将别离的乡亲一样。
我也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