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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泡被劫(1)

因为有了三姨太的预先透底,加上自己的聪明干练,更加上韩局长掩耳盗铃中那种算计的动作迟缓,使李泡逃脱了人生中一次致命的劫难。

李泡到北平的这一天已经是民国二十五年,具体讲,是1936年的元月20日。

李泡坐的火车进了北平前门火车站之后,他在匆匆忙忙中一下车,不敢有稍微缓气的工夫,急急慌慌地走进了售票厅,拿眼睛找窗口买车票。从外表上看,李泡的神色坦然,心却是紊乱的,在狂跳。售票厅里乱哄哄的,到处是胸前佩有长条铁牌的大学生和中学生。他已经看见了火车南下汉口、经过新乡的售票窗口,可怎么挤也挤不出人堆,急得他大汗淋漓,左碰右撞地好不容易总算到了售票窗前。前一会儿,售票窗门本来是开着的,此时,“咔答’一声又刚好关上了。在售票窗户门上,他大着胆子用腾出的右手轻轻敲了敲窗玻璃,窗门打开了。一位老年男售票员仄着脑袋、俩眼气汹汹地盯住李泡,恶声恶气地发着火:

“敲什么敲,今天你知不知道火车站不售票,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别再敲了,列车让‘南下学生宣传团’包了。”

李泡伏在窗口,刚要问讯点情况,“咔答“一声,窗户门又关上了。

李泡脸上的汗水汇成了小河,吧答吧答地往地板上滴,嘴里嘟嘟囔囔地一个劲地悄声念叨:“这该怎么办?这可该怎么办?这……”

李泡正在慌乱中,急得没有了半点主意。猛然,有人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唰一声翻转身,正好与一位胸前佩有“北京大学”

长条形铁牌牌的有二十四五岁模样的青年人几乎脸贴脸地站着。在嘈杂声中,李泡目不转睛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位青年人。他身材矮瘦,穿一身浅咖啡色学生装,也没有系扣子,敞怀露着贴身的白衬衫,显得与周围的气氛很协调。

他的眼睛不大,从镜片后面,透出一股刚毅的神情。皮肤红中透黑,给人一种健壮的感觉。他朝李泡抬了抬手,和和气气地问:“小老弟,你这是准备到什么地方呢?”

李泡的心里敲着小鼓,打不定和这位青年人答不答腔的主意。

见李泡不吱声,青年人扬手向人群画了一个圈,在嘈杂声中大声说:“小老弟,这些学生们都是沿京汉铁路到河北农村作抗日救国宣传的,到保定、石家庄、邢台和邯郸都有下车的。我们坐的这趟车到了邯郸后,还要往南去汉口。你要急着坐车的话,随学生们一起上车吧。我是他们的老师,请你放心,你可要相信我哦。”

望着青年人脸上真诚的神态,听着他朴实的话语,出门在外路遇陌生人少搭腔的说书语在李泡的脑海中一掠而尽。他羞涩地笑笑说:“我是山西东南一个小县里的乡下人,坐火车到新乡后再转汽车到焦作,剩下的路就只能步行了。

要是方便的话,我确实急着回家,搭你们的顺车当然最好不过啦。”

“噢——我明白了。正好我也去山西,不过我是到郑州办完事情,再转车去西安办事情,然后才能再去你们山西晋南的侯马。小老乡,你是山西东南哪个县的人呢?”

青年人把自己的行程枝枝叶叶都告诉给了李泡后,又亲切地问他。

李泡的心彻底放下了:“我是山西沁水东北角上一个小村子里的人。”

青年人又带着商量的口吻说:“你跟我相跟着一起走吧。虽然说要绕些路,得多花点路费,但有个伴安全些。你说呢?”

李泡有些迟疑。年轻人直抒衷肠地说:“从焦作步行回山西不是件太容易的事,需要爬太行山。太行山山高林密,路上如遇到个麻烦,那问题就惹大了。

我本来可以陪你先步行到山西,可郑州、西安两地的事情误不得。这样吧,路费我花上,就这样定下来。你可别犯糊涂哟,也别再犹豫哦。火车快到点了,咱们该上车啦。”

李泡面对热情、善良,稳重中饱含着真诚的这位青年人,低下头在合计,可怎么也想不好不与眼前的这位青年人相跟着走的推辞话。想了大半天之后,他不再犯疑,终于下了和青年人一起走的决心。李泡抬起头来说:“行,就这样吧,咱俩就相跟着一起走。不过,我可要麻烦您啦。”

青年人高兴起来,要替李泡拿行李,李泡婉言推脱。青年人没再说啥,挎住李泡的一条胳膊进站上了火车。

车厢里大部分都是大学生,也有稚嫩的面孔,那是一些中学生。学生们你呼我叫地寻找着自己的伙伴,车厢里有些吵,把李泡的耳朵震得嗡嗡响。过了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有一位年龄上比其他同学们稍微大些、胸前也佩有“清华大学”铁牌牌的男学生脱鞋站在了车厢中间的座位上朝学生们喊,意思是让大家静一静,车厢内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那位站着的学生把到河北境内各个车站下车学生的名单念了一遍之后,激动地高声说:“同学们,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我们的边老师给大家讲话。”

跟李泡一起上车也坐在一起的那位青年人站了起来,走到车厢中间,也脱鞋站在了座位上。他站得笔直,挥着手臂,姿态慷慨激扬,声音洪亮清脆,干净利落着说:“同学们,刚刚过去的1935年的12月29日,在我们伟大祖国的中华大地上,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我们北平的爱国学生,不怕军警的阻挠和镇压,冒着严寒,走向街头,举行了大规模的‘反对华北自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示威游行。今天,同学们又要南下进行扩大宣传,你们的目的地是河北广袤的华北平原。你们要到城市去,到农村去,到那里要广泛地接触工人、农民,还有士兵,也不要忘了各个阶层的爱国人士。你们到他们中间要和他们结合起来,把你们要做的救亡宣传工作认认真真地做好,把你们的聪明智慧全部发挥出来,把你们的勇敢、才能、天赋都尽情地释放出来,把我国眼下将要进行的民族危亡的解救斗争进行到底!我相信,通过你们的不懈努力,你们一定会把救亡的先锋和桥梁作用凸显出来!在全国,一个反对外国奴役我们中华民族的救亡运动高潮将像疾风暴雨似的就要到来了!”

车厢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和口号声。

他又说:“到邯郸我就要和同学们分手了,到山西执行特殊的任务。我预祝同学们马到成功,一切顺利!”

又是长时间的鼓掌声和欢呼声……

边老师讲完话,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列车走走停停,行驶的速度很缓慢。

边老师讲完话,又和学生南下工作团的组织者们交代、安排了好一会儿工作上的事情,回来坐下后向李泡作自我介绍:“小兄弟,我的名字叫边宜轩,是廊坊与天津之间一个叫泊洼村的人。前年在北大毕业,现在留校任教。”

李泡的记忆中好像有这么个名字,但不知怎么一回事,猛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用劲地晃了晃头,突然间,脑海的记忆闸门被晃开,总算彻底松了一口气,脑子里对边宜轩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心里面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他急不可耐地说:“边老师,真是太巧啦,真像话本上说的似的。

我去过您的家,我在难中时,还是您爷爷给我踅摸的事情呢。”

边宜轩也很兴奋,欢欣鼓舞地问:“真的?”

李泡激动得不行,搓着手不住地说:“边老师,你爷爷把我介绍给你家佃主韩财主的儿子,他儿子在小站警察局当局长,局长的三姨太要找个合适的黄包车夫,我被相中就留下啦。一口气干下来,五年还挂零。”

“噢——是这样。”边宜轩恍然大悟。

李泡又长吁短叹着说:“边老师,端人的碗受人的管,没办法的事,几年间我只去看过大恩大德的你爷爷他老人家两次。他现在还好吗?”

边宜轩低下了头,掏手绢擦了擦双眼,痛苦地说:“在去年,他老人家得了一场重病,老人怕花钱,是硬从鬼门关里挺了过来的。”

李泡的眼圈红了,非常伤感地说:“你爷爷真是个好老头,可惜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得过重病,唉……”

边宜轩又擦拭了一下眼睛,朗声道:“老人家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善事,很坚强。”

这时,李泡一扫刚到了北平时的秽气,喜滋滋地说:“你爷爷跟我提到过你。

提起你,老人家就高兴得很,还说跟上您,他再受多少苦受多大的累,心里也是痛快的。”

边宜轩感慨地说:“咱们中华民族,国将不国。人民遭难,生灵涂炭。贪官污吏充塞国家要津,花天酒地不顾百姓死活,地痞恶霸横行乡里,弄得处处鸡犬不宁。我家里为供我读书,背了韩家一屁股的高利贷,驴年马年也还不清。

这个情况老天能知道吗?”边宜轩又关切地问,“韩的那个三姨太,你跟着她有好几年,她待你怎么样?”

李泡的脸上发着烧,红成了天上太阳在早晨跃出时的朝霞色。他低下了头,努着劲答:“还行。”

边宜轩摆摆头,义愤填膺地说:“她和我从小青梅竹马,小小的就定下了婚约。她本来是我爷爷没有过门的孙媳妇,却被姓韩的那个混账玩意儿凭借权势、恃势强行霸占了。她们家和我家在恶势力的把持下,只有黄连苦水强咽下。敢跟韩家去叫板吗?要叫板,我们两家就都不能在华北地面上活。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毁了她大好的青春年华,她被姓韩的生生地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啊。小老弟,你说这个黑暗的世道不翻个个儿怎么得了呀!”

李泡的脸烧得更加厉害了,低着的头更不敢抬起来。他正寻思着要强把强地抬头回答边宜轩的话,边宜轩又探询着问他:“小老弟,你怎么年纪轻轻的不在家好好地种地,出来瞎闯荡个啥?”

李泡的脸色恢复了过来,抬起头向边宜轩一五一十地把他背井离乡的原因说了说。

边宜轩骄傲自豪地说:“你爷爷那样的人,身上蕴涵着人间正气,他们才是咱中华民族有血性的好男儿!他们铮铮铁骨,义薄云天,他们才是中华大地上的顶天铁脊梁。他们为了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自觉地千锤百炼,奋发有为、自强不息地去战斗;他们为了反对外国列强在我们的国家侵扰、骚扰和暴虐无辜的老百姓,甘心情愿地抛家舍业、不怕粉身碎骨地去奋战,去流血,去牺牲。

中国的现代历史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书写出来的,他们才是咱们年轻一代的真正楷模,是咱们学习的万世师表。‘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双翼?’有他们这些英雄的先辈们作榜样,加上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志存高远的奋斗,我们中华民族一定会解危难于倒悬,挽狂澜于既倒。我们的国家总有昂首东方,真真强盛起来的那一天。”

边宜轩的话说得李泡热血沸腾。他身上有一股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这感觉在全身涌动,令他激动令他解困令他有某种冲动……

李泡跟随边宜轩在郑州、西安办完事之后,很顺利地到达了山西的侯马。

边宜轩把李泡安顿在一家旅社以后,语重心长地对李泡说:“小泡弟,咱兄弟俩有缘分,今后一定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肯定有!你,我能看得出来,是一个非常聪明之人,人生的路也才刚刚开始举步。但是,你必须得记住,要做人,就得励志向上,一定要走人生的正道!”他还说,“我为啥非要跟你一起走呢?

主要是看你包裹里沉甸甸的,怕你不安全。包裹里一定是你几年来赚下的血汗钱,你把它们在旅社要好好地放到身上些。冬境天,穿得厚,好归拢。我走后,你千万照我的话去做,省得到出岔子的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就迟喽。”

李泡五体投地地服了边宜轩。他的脸上热泪涌流,感激着说:“边老师,您提醒得对,我一定会照您说的去做。”

边宜轩一本正经地说:“小泡兄弟,你别一口一声的‘您’了,这样显得太生分,还是直呼‘你’的好。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呢?”

李泡憨憨地笑笑:“边老师,我今后再见到您一定改,一定改。”

边宜轩恋恋不舍地说:“小泡弟弟呀,眼下,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跟你不能明说,你要体谅我才好。夜里,我确实不能再陪你了。请你多珍重,到此咱俩别过吧。”

边宜轩从床上站起身,挚爱地拍拍李泡的肩膀,握住了他的手。

李泡也从床上毛毛地站起来,把边宜轩的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泪如泉涌。在匆忙的激动中,他忽然想起还没有把自己的路费给边宜轩。他赶忙松开边宜轩的手,毛毛地从被子下拽出包袱,边解边不住嘴地说:“边老师,一路上都是你花销,你的钱来得也不易,我得把路费钱给了你。”

边宜轩按住李泡的手,坚决地回绝:“泡小弟,你要说这种小家子的话,今后我就没你这个小老弟了。你别推推拉拉的,像什么事情嘛?你这么做也不太好吧?小弟,行了。你自己多保重,我走了。”

边宜轩亲热地再次拍了拍李泡的肩,开门匆匆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屋里只剩下了李泡一个人。他不敢有丝毫的麻痹,照边宜轩的话开始忙活起来。他扯烂两件单衣服,把银元五个一小包地包好,用针线缝到了裤裆两叉和前胸后背的棉衣棉裤上。也不敢全缝上,太压身,把留下的一半银元裹在了包袱中。等一切都妥当后,他静悄悄地躺在炕上,由不得自己的想着外出几年来的前前后后,把不住自己地一个人发开了感慨,随口吟出了两句古人的话: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又瞎念叨:“我离开柏村五年多了,有失也有得,得失相抵,得多于失哟。三姨太,你和我之间的事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给予我的,我没有办法再报答了,你的情意我这一辈子却不会忘记。老天啊,你有眼哪,我也真是个有福分的人呢,我这个人的运气不错哦,真想不到在路上怎么又能结交了边老师这样天底下最好的人呢?这可实在算得上是我人生大幸中的又一个大幸啊!”

念叨中,李泡的脑子里晃晃悠悠地被三姨太漂亮的模样钻得满满的。那么一个美丽非常、知书识礼的好女子,要是和边老师结成秦晋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呀!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呀!但,偏偏命运不济,她却不得不跟了韩局长那么个人间畜类……李泡又想起了三姨太对自己的各种好:在她的身上,她不光让他领略、体味到了天底下最值得咀嚼的那种好女人的全部美妙味道,她还尽情尽意地把女人的那种全部激情都给予了他,教会了他识文断字,教会了他许许多多维持人生活路的多样本领,教会了他做人的道德原则。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太多太多了,他这一辈子的一切看起来已经不可能不受到她的影响哟,想彻底摆脱开已经不现实喽。但愿她好好地活在人世上,或许他还能有再见上她面的那一天。“世俗轻贱微,君子重期诺”,他要报答她,他必须报答她。他正当年,人生的路还很长。等世道变了,他说什么也得重返河北去见她,还要见到他留在外边的亲骨血。知恩不报非君子,有儿抛弃是畜生。咱李泡也是堂堂五尺高的一个男子汉,无论如何不做丧伦绝户的败家子。

想着想着,李泡进入了梦乡,睡得很香甜。

从侯马到晋东南的长治,每天发一趟汽车。那年代,因为缺钱,能坐得起汽车的人还不是很多,所以,到侯马汽车站坐汽车的人极少。这种情况李泡向人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他还听说,汽车没遮没盖,是敞篷车,路上颠簸得也十分厉害,弄不好就能把人摔出车厢。但是,自己年轻吗,也没有那么娇贵,加上自己小心点,李泡觉得比走路能强一百倍。快不必说,主要是为了钱的安全,花点路费是值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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