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天，灰色的诗意
冬天，大地是一个简洁的音符
在一片单调而宽阔的音域里反复抒写
浓缩的诗意
青灰色的天空向远方消隐
城市，像失去方向感的鲨鱼，在轻雾中
闪烁着扑扑起飞的鸽子般的光芒
城市的边缘。一片树林被房子包围，一片水域
被树林包围。它们紧密相依的关系
就像一对从一而终走向暮年的男女。
树林中游戏孩子的欢语声清晰可辨
它与从头顶间或飞过的飞机的轰鸣声完全不同。
而林中升起红色的海盗船，像燃烧的火焰
高举在这片灰色的空间，与那欢语声
一样醒目。
波涛的舞者，旋转的中心，在
一阵寒风的追赶后陷入沉寂。
太阳是那最后脸色苍白的舞者，
在转动中缓慢移步那天堂阴冷的走廊。
裸露的大地最为隐秘的深处，升起
意义的桅杆，在城市广场剧烈摇晃的尽头
走来思想者的独步。
2011年，冬天
2.越轨
人类的历史是从最初的一次越轨开始。
这个夏季，暴风雨频频光临
闪电使劲地撕扯着天空的裙裾
撕开一道一道黑暗的峡谷。
这夏日的闪电让人
惊奇又恐惧
黢黑的铁轨比黑夜还要黑，还要长
它要像这黑夜，向人展示道路的长度
和它膨胀的温度——
它的来头不小，我们不可小瞧
它来自人类最初偷吃苹果的乐园
那最初的激情在一个古老的国度
催生出了一个火热的时代和尖峰的速度
钢铁的巨蟒在空中闪亮、舞蹈
它们华丽得好比浴火的金刚
文明撩起轻浮的裙裾
巨蟒瞬间坠落山谷
通向死亡的暗道突然打开了
是谁走通了这不为人知的道路——
文明和死亡之间的联系？
无名的死者也不能指认那闪电的过程
而在一米之内我们竟然听不见孩子的哭声
死亡的天空下伫立着狂躁与冷漠的怪兽
越轨的国度再次将闪电
高举过头顶。
2011年7月—8月
3.牙疼的日子
牙疼的日子，树叶里漏下点点秋光
大地在一片萧飒中露出它黄色的獠牙
寒霜中，迎向天空的枝头果实累累
我把脸埋在沙沙走动的书页里
倾听大海航行的声音
疾病流行起来，贪婪啃光了
天空里最后一粒果子
那冰冷的海水之外，闪动着
人们惊恐的眼睛
莫名的疼痛的中心，升起焦躁的潮汐。
人心，像波浪的起伏，受制于月亮的
每一次的增长和减少。
白色的药店在秋光中颤抖、呻吟。
大地既凉还热，在空虚中响起
一片骨折后疼痛的叫唤
我想用这十月的铅华和骨头
铸造一座走动的教堂
可我怎样才能接住它那不断加重的分量？
那就让膨胀的水退去，露出
曾经贫穷的屋顶。它是曾经被饥饿和欢乐
灌满的居所。干净的星星升起来，月亮
像一枚白色的药片，让跃动的心思开始变得
安静，而宁静之地随着月亮的移动
逐渐深沉。
月光下，被腐蚀的松动的牙齿全部脱光
重新长出的白牙像教堂一样明亮。
2011年10月
4.失眠之夜
这夜又黑又长，适合
给远方的朋友写封长信
或者进行一场长长的
谈话
偌大的城市像沉入了水底
出奇的安静，偶尔升起些响声
那是一两尾鱼
在水面的跃动，或者是停泊的船只
在水里翻身
游动的鱼来到我面前
他们喘着粗气，向我诉说
水的寒冷和沉重。然后，又游向了
水的更深处
这时，我想起那如意又不如意的前半生
想起那些在浮尘中度过的人生
我突然羞愧于此生为人，不如
放生为一条鱼：
渺小到不为人知
自由到不足为人道
远方还是白昼像一部怀旧的老电影
时间，在一朵徐缓伸展的云中打开
一个平凡而简朴的白天。
亲人们在地上劳作，忙碌着
一天的食物。阳光，黄金的箭镞
暴雨般撞击教堂的大笨钟。
钟声悠扬，与炊烟一同升起，它们在空气中
欢快地交谈。
而我的黑夜仍然张着眼睛。
我瞥见时光老人在黑暗中打着哈欠
他转身，想要从这搏斗、煎熬的
夜里悄悄溜走。
此时，从水中升起巨大的桅帆船
给我们载来火和远征归来的
胜利者。
2011年9月23日
5.生日
从生活的原点出发
你不断扩大生命的圆圈——
像永不停息的波浪直到
岁月的风霜开始降临在你的内心
同时降临的还有寂静和
无名的幸福
你在秋天早晨雾霭中见到的事物
你在冬天雪后清晨中见到的事物
连同那片在记忆深处遥远的大海一起
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2010.11.8于北京寓所
6.多余的话
——纪念保罗·策兰
你只是回到了从前
回到人类学会说话之前
那时，人类用谷子、羊和手
说话话语明确
从无歧义
弓箭和石头打开的天空
并不寂静和孤独
星星从海上来
带来水和火
但没有词
那就忘掉词
忘掉话吧
让我们回到从前
回到你
回到你的现在
2010.10
7.11月20日看话剧《柔软》
（话剧《柔软》是中国先锋导演孟京辉执导的“悲欢主义”三部曲的完结篇。）
整个晚上你都在做一台手术。
那是一台复杂而又艰难的手术
刀子在空中舞蹈，发出
幽深的冷艳的无情的蓝光
深入下去，深入僵硬的世界，
你要切开：
生与死
爱与恨
希望与绝望
正确与错误
冰冷的刀决定不了这些。
在危险的深渊你执意要开放
两朵美丽的花朵
一朵献给男人一朵献给女人
血，奔涌而出，它来自
那只非洲孤独求爱的犀牛。
那温暖的跳动着的血
像黎明时最瘦小的那颗星星，从
你的伤口温柔地升起，它
孤单但闪亮。
在黎明的边界，我听见了
来自古老欧洲的声音：
人们啊，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
去忠诚你们的忠诚吧（欧洲诗人赫贝特在《科吉托先生的教诲》中告诫人们：“去吧，做一个忠诚的人。”）
8.除了等待
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
你不来，你亦不去
经过了如此漫长的等待
我将耗尽力气、思虑
那些美妙的时刻
那奇迹般的相遇
真的如星外来的飞碟
不可多得？！
我已被夏日的太阳灼伤
被秋天刀子般的孤独击中——
击中的还有那内心与生俱来的痛楚
如今，冬天的第一场雪已漫过我的门槛
这风雪中可有你如期而至的步履？
在比死亡还要孤独的孤单里
除了等待，我还是等待
2011.1.21
9.时光
时光的钻头，在旋转中
一点一点凿削去岁月的屑末，露出——
我们獠牙般的人生。
2011年1月严冬
10.失明的小女孩
失明的小女孩
向世界伸出一双小小的手
索要她永远失去的
东西
永远向前的双手
是她唯一的眼睛
是她看见世界的第一器官
通过它们，它了解了
一切静止和运动的东西：
人和房子，还有别的。
她不需要光
只要站立在夏天早晨的一片林子里
倾听那黎明前的第一声啼鸣
就知道
光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或者，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
听见村庄里守夜的狗
第一声亢奋不安的叫声
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温暖和寒冷
她对此特别的敏感
她摸到的光、水和冰
使她感到了世界的美
和世界的问题
那些丑陋的事物
她看不见
而在纷扰喧闹的白昼
她能听到遥远的地方
有英俊王子和白雪公主的说话声
还有森林中预言世界末日的女巫的
咒语
站立黑暗的深处
她知道太阳升起过
女王吹灭了通往高地的明灯
将一枚最小的太阳和一根木棍
放在了
她小小的手上
啊！失明的小女孩
在黑色降临世界的时候
在透明的风中
在广场中央
除了道路
她看见了一切
而她唯一想看清的那种
被称之为道路的东西
与看得见的眼睛无关
1991.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