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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三个肥城人的秘密(3)

我说过,我曾坐过两年牢,何兵慢慢地斟词酌句地说。显然他已经想尽可能说得简短并有所隐藏。如果说刚才的坦诚相告是因为有某种东西未及设防地从心里溜出来,那么它现在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他接着说,就是因为这件事。如你所知,那个中年司机死了。第二天下午他老婆来找我们。她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还抱着一个应该刚满月不久的女婴。你可能也已经猜到他领导警告他的原因,可惜他并未遂愿,第二胎仍是女孩。他确实愚昧,好吧,我不再作评论了。那是一个地动山摇的下午,于我而言一点也不言过其实。死了老公的女人把矛头直指向我,她或许认为这个社会都如她家里一样,都是男人顶天立地。我并非推卸责任,虽然我实际上并无什么责任,我解决不了,换句话说,我帮不了她。中年司机是自己横穿马路的,肇事者亦无任何责任,我同情她,于是我暗示她找我未婚妻赔偿,她十分有钱,我比谁都清楚。你也会猜到我未婚妻就此反目了吧。但你绝对想不到是她把我送进了监狱。在法庭上,她慷慨激昂地控诉我如何恐吓、殴打中年司机,以致后者落荒而逃。她描述得活灵活现极其生动和逼真,像极了港台电影中的暴力情节。说真的,我都为她声泪俱下的控诉义愤填膺。她最后总结说,这样的恶人留他作甚,监狱才是他最好的去所啊,如果我是法律的制定者,我一定直接置这样的人于死地,没错,他是曾厚颜无耻地称呼我为未婚妻,但是在正义和同情面前,最坚固的爱情都应该退居二线,何况我从未接纳他,惩罚他吧,狠狠地惩罚他吧,求你们了。

你不要摇头,确实,这种奇怪的心理我们理解不了。两年的监狱生活我想了无数遍,一直寻思自己哪个地方使她不满意了,决不是利用价值的问题,这一点从一开始无疑就无分毫。或许有那么一个不太贴切的解释,她需要把我送进监狱,借以稍微缓解她内心的愧疚和惊惧。这么说,倒挺让人觉得安慰,毕竟她还认为我的服刑可以代替她。我愿意相信她还有这点人性。她母亲,那个拥有硕大乳房的老太婆也慷慨激昂,一反平日死活不分的萎靡神态。这种大义灭亲的行径令旁听的白痴式的众人,令弱智的被虚妄的正义蒙昏头脑的法官们敬佩并唏嘘不已。我没有赔偿的资本,只得以两年的自由来消减。

何兵说完长叹一声,像完成了一桩令人压抑的仪式或终于走完一段曲折幽暗而危机四伏的心路历程后,极度疲乏的身心终获轻松。他不再等周良作任何反应,站起身来告别。周良的脸隐没在夜色之中,仍一语未发。他懒洋洋地看着何兵快步但摇摇晃晃地攀过台阶跨上人行道即将要消失,突然喊道:何兵,你能否借我一些钱?后者回过头来,半天才听明白,下意识地摸了下周身的口袋,几乎是半分钟后才闷声问:钱?多少?周良在黑暗中伸出一根手指,半晌才意识到何兵不可能看见,于是又大叫:一百。在静谧却似乎有某种物质从未停歇的嗡嗡作响的夜色中,周良听见何兵若有若无的从担心变得轻松的一声叹息。

周良

周良手里紧握着一张在黑暗中泛着红光的经过复杂的计算程序代表或象征了奇怪价值的纸币,长久地站在寒风习习的湖边,心里不知不觉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仇恨情绪。他抬眼朝模糊的潜藏着万种生物或万种罪恶的四周逐一巡视,最后把目标定格在一个摇曳不定的姿态张扬的枝头。他仿佛看见,整个肥城与自己的仇恨、诋毁、厌恶、轻蔑还有忧伤、自怜、悲哀在其之巅正作殊死搏斗,难分难解。由于诸多情绪并不明朗,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所以黑暗中的周良拼命瞪大眼睛,怒视枝头,尽其所能地加大仇恨的力度。他不停地深呼吸,仍然遏不住粗气累累。最后,他感到整个身子都疲软了,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有那么几分钟,世界真的突然安静了,喧嚣似乎知趣地或有所策略地从肥城上空退却了,但又会势所必然地卷土重来。周良陡地睁开眼,朝黑暗的波浪汹涌不息的湖面大吼,淹死你,淹死你,淹死你们这些狗东西。那只黑狗朝他猛叫不已。周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朝它猛踢一脚,但踢了个空,自己差点摔倒。黑狗自觉受伤似的呜咽着逃了开去,逃到一个自觉安全的角落又停下来朝周良猛吠。周良撒腿就追,边追边骂:我要油炸了你,我要油炸了你,我要油炸了你这个狗东西。追到一百多米,在一个桥头,周良停了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此刻眼下的湖水宁静无比,许多的罪恶以一种安稳而泰然的姿势匿藏其中,他有了跳下去徜徉在湖面之上的冲动,或者,再深入进去,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一如往常,周良又踯躅于凌晨一点的肥城街头。他总是拥有一种奇怪的身在外乡的感觉。只有陌生人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城市的秘密,而一个城市的秘密确实潜藏在白天密集的人群中,但只有在街头空无一人的午夜才以各种面目乍然呈现,并且稍纵即逝。任何城市的夜大同小异,人们以各种与白天不同的身份潜藏在各扇窗户后面,做着各式与背叛有关或无关的梦。也有一些通宵达旦的场所,它们白天与黑夜倒置,正是它们,让夜变得不纯粹,种种徒有其表的谈笑风生、尖叫和呻吟把夜的天空撕碎得七零八落,但也正是它们,赋予黑夜胜似白天的丰满意味,从某种意义上构就了肥城的完整。它们同样潜藏于虚掩的门户之后,享受着黑暗的保护。黑暗使刺激加重,更使诸如自责、愧疚、忠诚、奋斗、天天向上等白天显得冠冕堂皇夜里却明显无比虚无、突兀、如此不协调的情绪消融殆尽。

周良的夜行路线是不固定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朝有人声的街道行走。即使内心枯寂如他,同样需要声音。此刻,他来到了长江西路,在一所丛林繁密的大学附近,他看到了一对学生情侣。他站在一棵白桦树下点起一支烟静静观赏。

男生把女生往一家学生旅馆拉,女生挣扎着不同意。两人僵持了几分钟,男生的手上有许多小动作,女生对这个并没有抗拒。后来,男生索性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是男人都知道,男生的身体起反应后已不方便站立了。女生俯下头像安慰宠物一样抚摸男生的脸,男生的手乘机而上,贴在了女生后面最高的部位。女生又开始轻吻男生的头,这像是一种出于内疚的安慰,又似乎是一种羞于启齿但动作却不小心就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的暗示。很不幸,她胳膊下廉价的挎包猛地砸在了男生的脸上。男生突然把女生抓住,死命地按坐在自己的腿上。女生挣扎半天才站起来。她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抽了男生一耳光,像打一个淘气的小畜生。男生半天没动静,他一时可能想不清楚是应该就此放弃还是要更进一步,在没有想好之前,他只是眼光死死盯着女生并不高耸甚至显得干瘪的胸部,不过,那里在一个初秋的午夜确实显得温暖诱人和青春洋溢。半晌,男生从早已紧绷的长裤口袋里摸索半天才掏出一样东西,凝固似的放在女生的眼睛和他的下部之间。那是一只同样廉价的避孕套。他不是在乞求,更不是在诱惑,而只是在等待。他不只是想告诉女生,其实与他上床并不危险,与传宗接代没有任何关系。胜利在一步步向他靠拢。可以说,早有图谋这一点让女生心荡神摇。也正因此,女生开始抬步独自朝前走。聪明的男生立即跟随。在下一个学生旅店门口,女生毫不迟疑,一头扎了进去。她进门的一刹那,耳畔的充满青春气息的秀发在门前灯的照射下温柔无比。

周良在黑暗中轻轻笑出声来。他可以想象出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鄙视、邪恶而又痛苦不堪。又一个处女在这个夜晚消失了,消失得这般容易这般轻飘这般不清不楚,肥城的夜竟毫无动静。

周良一直蹲在那所旅馆门口,企图听取那一声根本不会传来的惨叫。一辆出租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下来,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后伸出半只头,眼神迷蒙,不合时宜地大叫,哥们,去哪?我载你一程。周良不理睬他。他趴在车窗上继续叫喊,我困得快睡着了,不收你钱,就陪我聊聊。周良上车,司机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抽起来,然而再也无话。

车在肥城的大街小巷不停转悠,地球在轮下噗吱呻吟。周良开始觉得制造噪音也有一种快感。半个多小时后,路过一家“梦幻演艺”酒吧时,周良下了车。然后他拾级而上,像那女生一样没有丝毫留恋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正是这个凌晨,他遭遇了阿美。

周良和阿美

只有一名男侍者,斜趴在服务台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眼光端睨着推门而入的周良。周良能从他因为疲倦而毫无生气的脸上看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此刻已近凌晨三点,属于夜晚而对白天充满敌意的人们尚且已转移阵地,酒精已向睡眠妥协或者发酵成更赤裸更纯粹的求欢心理。总之,相对于一些洗浴场里至情至性的服务,酒精在此刻已显得不合时宜。

酒吧因空旷而显得狭小,空气中凝固着潮湿的烟味、过量的酒味以及令人恶心的呕吐气息。五平方左右不久前还挤满了诱人但并不火热的女性胴体的寄托着众多正派与不正派男人眼光的舞台上,已经只剩下一条黑色的软塌塌的表演裤,其丝状的质地极像被弃之不用的蛇皮,泛着清冷、僵硬而肮脏的死光。而明晚,它将再次套在某位酒吧女郎或瘦弱或妖娆的大腿上成为诱惑男人的工具。

在酒吧的尽头,唯一的顾客在抽烟,她的疲累从染黄的卷发里,从笼罩着黑色丝袜的暗红色罩衫里,乃至从双指间腾起的烟雾里都乍然呈现。她的面前摆着一瓶已经只剩一半的二锅头。

周良尽量显得有精神地朝男侍者打了个响指,示意他来一瓶同样的二锅头。但得到的不耐烦的答复是这里从来不卖这种劣质酒。

周良几乎未经思考,就快速走到那女人面前坐下。如果非要给他这个动作一个世俗的理由,那么男侍者嫌恶的表情再合适不过了。他还与其身份极不相称地嘟囔着,真是臭味相投。这话对周良而言恍若推动器,因为他还不习惯与人发生争执,特别是在凌晨三点的时刻。即将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他总是选择离开,而现在,又不能走出门去。

那个女人正盯着墙壁上一幅粗劣仿制的梵高的《向日葵》出神,面前的杯底还残存一点点酒。她面色彤红,表情憔悴神色委顿,眼睛里满是疲倦和蒙胧但却有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炯炯有神。总之,她看上去十分年轻。

周良很重地坐到她对面,从她面前拖过酒瓶,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女人只是略微侧过头瞄了他一眼。

周良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然后把酒瓶举在半空,作势欲给她加酒说,没二锅头了,借一点,我叫周良。

女人把杯子推到中间,轻柔地抿嘴一笑说,不用客气,这里只是一个与酒没有太大关系的消遣场所,正常。我叫阿美。

周良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神色说,是的,那年我去一个江城,也是这样一个初秋时分。我往一家仓库去闯,想找一个能睡觉的地方,或者一辆去外地的运货车。我当时只想尽快能离开那个城市,而不管去哪里。那个城市很冷酷,像冰凌般刺人,或许这样形容也并没有表达我的意思。我已经四天夜里没地方睡觉了,城管、园林管理人员甚至环卫工人都对我大呼小叫拳打脚踢,要知道,我并非真正的流浪汉。只有坐地分赃的小偷们偶尔还对我示以温情,有天夜里,他们还请我喝了许多酒,抽了许多烟,那是他们大获全胜的一夜,据他们说,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得不说,他们并不是些坏人,看着他们兴奋地干杯,我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他们豪气冲天的样子,使少年时代的武侠书中绿林好汉的形象再次在我面前鲜活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这样的遭遇非常多。其实,我想说的还是酒。那个初秋的夜里我往一个仓库里闯。一个看门的老头喝住了我,我趴在窗户上与他交涉。他正在吃晚饭,一只煤火吊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白萝卜和肉,边上放着一瓶二锅头。老头满脸被酒气浸润得幸福无比。所以说,喝酒还是要一个人细细品尝。

阿美略微颔首。她起身去把面向街道的落地窗帘拉上。窗帘原先的质地和颜色已完全被各种酒精饮料和一些无处发泄精力的肮脏的手完全篡改。但有时肮脏却能让人感到温暖,就像拥挤或者醉酒才能真实地感到自己存在一样。重新落座的阿美很长时间才说话,尽管疲惫之态清晰显露,但她的言辞之间总有隐约的笑意——或许这本出自她的天性。阿美说,你看上去依然很年轻。我同意你关于喝酒的观点,很多事情都只能一个人做。

周良举杯找她干了一口,淡淡地说,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阿美没有抬头,眼神在空荡荡但又没擦拭干净还残留着些许唾沫或者呕吐物的桌面上来回穿梭,带着一种周良意想不到的玩世不恭的戏谑语气说,就是那么回事,说白了,这里和它的名字一样粗俗可笑,当茶楼这种再古老不过的场所都变得肮脏的时候,这里再不和纯粹的生理有关就万分令人意外了。我天天在这里。

周良深深地靠进座椅里,极力克制自己说话的欲望,但没有成功。柜台后面已经传来放肆而温馨的鼾声,酒吧侍者和妓女一样,同样需要睡眠和睡眠的恢复。周良聆听了很长时间还是忍不住说,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开夜班。我厌恶噪音,直接说吧,我厌恶肥城白天的一切。不过肥城的夜晚我也不怎么喜欢,只是相对白天容易忍受些。我宁愿深夜里在街上开车溜达,我时常突然想聊天,于是随便找个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寂寞甚至同好的路人载他一程,不收钱,说好只是聊聊,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说,坐着就挺好。你知道,想在深夜大街上找一个同好再容易不过了,我能一眼看出来谁和我一样厌恶肥城。你应该也是,这么说你不反对吧?

周良来不及等阿美表态,这个夜晚他的诉说欲望如此强烈,仿佛很多天的沉默寡言只不过是积蓄力量罢了。而且他意识不到他言语中的身份虚构和有关性欲的倾向,角色的转变是那般自然,连他自己都不以为意,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本就潜存于他的身体之中。似乎他的身体里真存在一个未及设防的突破口,喷涌而出的话语像亲眼目睹自己身体某处的伤口正在爆破鲜血汩汩而出一样使他有了一种难得的快感。

周良急速地说,但今晚我遭遇了一件怪事。一个女孩急匆匆地上了我的车。我有个怪癖,从不带女客,有意思的是还真有那无聊透顶的人去投诉我拒载,我当然对此无动于衷,很多看似很麻烦的事情其实都可以无动于衷,是吧?今天晚上那女孩拼死才拦住我的车,死乞白赖地求了我半天,说她有急事,我信了,她的脸色确实像尿憋的时间太长了涨得通红又发暗,于是,我破例了。破例总不会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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