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8年3月11日,星期二
(天才与创造力;精神与体魄;重用青年才俊)
今天晚饭后我在歌德面前又显得有些拘束和闷闷不乐, 使得他不耐烦起来,以致忍不住冲我讥讽地笑笑,并且嘲讽了我两句:
“瞧你成了山迪第二,成了那位著名的特里斯特拉姆的父亲喽。他老人家为一扇嘎嘎叫的房门烦恼了半辈子,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滴上几滴油,消除这日复一日的不快。
“可是咱们全都这德性!是郁郁寡欢还是精神爽朗,造就了人的不同命运!我们好像就得由精灵来每天牵着走路,告诉和驱使我们做这做那。而一当这守护神离开了我们,我们便四肢无力,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拿破仑啊真是个好样儿的!始终精神爽朗,始终清醒果断,时时刻刻都精力充沛,能够立马去成就自己认为有利和必要的事情。他的一生就像个半神,总是从战役走向战役,从胜利走向胜利。说到他完全可以讲,他始终处于精神爽朗状态;正因此他的一生才如此光辉,可称举世前无古人,也许后也不会有来者。
“是啊是啊,我的朋友,拿破仑真是条好汉,咱们确实无法步其后尘!”
歌德在房中踱来踱去。我坐到餐桌边,桌子尽管已经收拾过了,却还剩有一些葡萄酒,以及糕点和水果。
歌德给我斟了一杯酒,要我享用一点糕点和水果。他说:
“今天中午请你你不肯来,现在喝一杯我好朋友送的酒,对你会大有益处!”
这样的好事我求之不得。在我吃喝的时候歌德仍踱来踱去,一边还兴奋地嘟嘟囔囔,不时从嘴里吐出一些听不明白的字句。
我脑子里仍然回响着他刚才说的关于拿破仑的话,想把话题重新引回到这上面来。我开口道:
“不过我觉得,拿破仑是年轻力壮时才始终处于精神爽朗的状态,当时他身边仿佛有神灵护佑,幸运也一直伴随着他。可是到了晚年,他似乎不再精神爽朗,他的幸运之星和守护神也离开他了。”
“那有什么办法!”歌德回答,“我也不是写不出第二部《塞森海姆之歌》和《少年维特的烦恼》来了吗? 非凡事物的出现得靠神的启示;而这种启示总与创造力旺盛的青春期连在一起,就说拿破仑吧,他就是一位迄今为止最富创造力的人。
“是啊是啊,我的朋友,富有创造力不意味着都得做诗写剧本,也有一种行事作为的创造力,在许多情况下,这种创造力还更加重要。—— 甚至医生也必须富有创造力,如果他真想治病救人;否则他只会时不时地偶尔得手,整个而言仅仅是个庸医。”
“看来您这儿所谓的创造力,”我接过话头,“就是人们平常说的天才。”
“两者的确也挺接近,”歌德回答,“因为天才并非别的什么,而仅仅是一种创造力;这种创造力的业绩能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上帝和自然面前,并因此而产生影响,传诸久远。莫扎特的所有作品都具有这种品质;它们蕴藏着一种能一代一代往下传的生殖能力,一时半会儿不会枯竭和耗尽。其他大作曲家大艺术家亦然。斐底阿斯和拉斐尔不是影响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吗?丢勒和荷尔拜因不也影响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吗? 那位发明了古德意志建筑艺术的形式和比例关系,从而使后世才有可能建造斯塔拉斯堡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的无名氏,也是一位天才,因为他的思想保持了长久的创造力,至今影响犹存。路德是位意义非凡的天才,他已加惠了我们很长时间,在未来许多世纪后的哪年哪月他才会丧失影响力,目前尚无从预见。莱辛拒绝接受天才这个崇高称号,不过他对后世恒久的影响力证明他错了。与莱辛相反,我们看见文学界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尽管声名显赫,在世时也被奉为大天才,可人一死影响也就完了,就是说远非他们自己和另一些人想象的什么天才。因为如我上面说过的,没有一位天才不具有持久的影响力,而且这完全不受一个人从事的艺术门类以及职业、行当的影响:标准永远只有一个。一位天才既可以是自然科学界的奥肯和洪堡, 也可以是军事和政治领域里的斐特烈大王、彼得大帝和拿破仑,还可以像贝朗瑞那样是一个诗人;所有人全一个样,问题只在他们的思想、发现、业绩要具有生命力,能长时间地存活下去。
“然后我还必须说明:一个人是否有创造力的标志,不是他作品和业绩的数量。我们文学界有这样一些诗人,他们一部接一部地出版诗集。可按照我的标准这些人压根儿没有创造力,因为他们写的诗缺少生命力和持久的影响。与此相反,哥尔斯密写的诗数量微不足道,但我却必须称他为一位极富创造力的诗人,而且这样做原因无他,就因为他写的少量诗篇蕴藏着必然是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谈话暂时停了下来,歌德继续在房里踱来踱去。关于这样一个重要问题,我巴不得听他再讲些什么,于是就设法重新逗引起歌德的谈兴。
“这种天才的创造力,”我提起话头,“是仅仅寓于一位杰出人物的精神中呢,或是也存在在他的身体里?”
“身体对此至少有极大的影响,”歌德回答,“尽管曾经有一个时期,天才在德国总被想象成一个矮小、虚弱甚至驼背的人;可我所赞颂的天才,却应该有相应的体魄。
“人们常讲拿破仑是一位花岗岩做成的人,这也主要就他的身体而言。他什么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受不起啊!从叙利亚大漠的灼热沙海到莫斯科城外的冰雪莽原,这中间还经历了无数次的长途行军、浴血征战和夜晚露宿!有什么样的疲乏劳苦和饥寒匮乏他不曾忍受过来了啊!缺少睡眠,缺少给养,而且精神总是极度亢奋!在紧张、兴奋得可怕的雾月十八日深夜,他尽管一整天已没吃任何东西,却仍不考虑是否先增强增强体力,而是感觉自己精力充沛,连夜动笔草拟了那份著名的《告法兰西人民书》。—— 仔细回顾此人所做过和经受过的一切,你一定会想,他在四十岁时该体无完肤了吧;可他到了这个年纪,仍旧英气勃勃地挺立在那里。
“不过你也完全对,他一生事业的真正闪光点的确在他的青年时代。也真不简单喽,出身底层,在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崭露头角,二十七岁便成为受三千万民众顶礼膜拜的偶像!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欲成就大业,确实必须趁着年轻。而且拿破仑他并非唯一的范例啊。
…… ……
“历史上出现过成百上千的才俊之士,年纪轻轻就要么在朝廷要么在疆场上声名远播,建立了赫赫功业。我要当上了国君,”歌德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就决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职位给那些仅凭出身和资历一步步爬上来的人,他们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习惯慢腾腾地走老路,自然干不出多少像样的事情。我喜欢用年轻人 —— 但必须富有潜力,头脑清醒,精力充沛,同时还要胸怀大志,品性高尚。如此一来,治理国家和领导人民,就不啻为一种乐趣!可哪儿有这样一位国君,他乐于这么做,又得到了充分的辅佐呢!
“我对当今普鲁士王太子寄予厚望。据我所知与所闻,他是个非常杰出的人;而这又是识别和选用同样的杰出人才的必备条件。因为不管怎么讲,确实只能是惺惺惜惺惺。只有一位本身有着伟大才能的君主,才会慧眼识珠,在其臣仆中发现英才并委以重任。‘给人才开路!’是拿破仑的名言;拿破仑确实有自己的用人之道,他让每一个特殊人才都适得其所,发挥所长,自己一生的所有伟大事业也便得到了很好辅佐;其他君主却没谁能与他相比。”
…… ……
歌德说:
“在我一生中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每天我能要求自己写一个印张的文稿,而且写得来轻松愉快。我写剧本《姐妹俩》只用了三天,写《克拉维歌》,你知道,只用了八天。现在就不好再这样要求啦;可尽管如此,我即使到了高龄,仍一点不能抱怨自己身上缺少创造力。只不过呢,某些我在年轻时每天都能办到,任何情况下都能办到的事情,现在却只能是周期性地、在一定的有利条件下才办成功啦。例如十至十二年前,在解放战争之后的那个幸福时期,我完全沉醉在了《西东合集》的那些诗篇中,真是干劲十足,经常是每天创作出两三首诗;在野地上也罢,在马车中也罢,在旅舍里也罢,全都无所谓。现在可好,写《浮士德》第二部我只能在一大早的几个钟头,也就是刚睡醒了感觉神清气爽,还未让平庸日子的丑陋嘴脸惹得心烦意乱的时候。而且,能完成的又是多少呢?充其量只能写一页,通常却只能写半页左右,而没有兴致常常还更少。”
“一般说来,”我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激发起创作情绪,在创作情绪不高时提高它呢?”
“这个问题极有意思,”歌德回答,“就此可以有见仁见智的想法和说法。
“任何最高级的创造力,任何重大的发现、发明,任何能结出果实和产生影响的思想,都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而是超乎于所有尘世力量之上。凡此种种,人只能看作是不期而遇的上天赐予,看作是纯粹的上帝的孩子,只能怀着感恩的喜悦去迎接他们,敬奉他们。这近似于精灵的情况,它无比强大,想把人怎么样就怎么样,人无意识地受其摆布,却相信在自主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常常只能视为某种更高的主宰世界之力的工具,视为一只用来承受神的影响的上好容器。—— 我做如是说,因为我想到经常是仅仅一个思想可以改变整整几个世纪的面貌,还有一些个别人的作为,如何给自己的时代打上烙印,让其在后世清晰可辨,并且继续造福一代又一代人。
“可在此之后还有另一种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已经容易受尘世的影响,也已经更多地为人所掌握,尽管在此他仍发现有理由对某些神的影响表示敬畏。完成某个计划所必需的所有手段,一个终点已然明朗的思想链条的所有中间环节,一件艺术杰作的可见形态的所有组成部分 —— 它们我统统归之于创造力的这一范畴之内。
“例如莎士比亚写《哈姆莱特》的最初灵感,就纯粹是上天的赐予:此时全剧的精神不期然地闪现在他的心间,他兴奋得一下子看清了一幕幕场景、一个个人物以及全局的结尾;对此他本人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尽管能发现这个赐予永远以有他莎士比亚一样的头脑为前提。—— 至于随后一幕一幕的情节展开和人物之间的对话, 就全在他的掌握中了,以致时时刻刻可以写,每天可以写,一连写了好几周,完全做到了随心所欲。而且读他写的所有作品,我们都发现同样的创造力;在他所有的剧本中,我们从来没碰见这样的段落,让人可以讲他写作时情绪不佳,没有充分体现他的功力。每当我们读莎士比亚,所获得印象总是此人的精神与身体都绝对健康有力,始终健康有力。
“相反,设若一位剧作家体魄没有这么结实健壮,或者甚至经常体弱多病,那他日复一日地写作所必需的创造力肯定也会经常陷于停滞,有时甚至会一连许多天完全没有了创造力。这时也许他想通过吸取精神营养弥补和提高创造力的缺失与不足,就算有作用吧,但如此这般地在一定意义上是硬逼出来的部分,总会让人发现明显的瑕疵。
“因此我建议不要什么也别硬逼出来;在所有缺少创造力的日子和时刻,与其如此,不如干脆睡大觉或者闲荡,免得日后对硬逼出来的玩意儿感觉不快。”
“您讲的情况,”我应道,“我本人也经常碰见并有所体会,道理肯定完全正确。只是我似乎觉得,有人也可能用合乎自然的方式提高创作情绪,而不一定非得硬逼出来。我在一生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就是遇上复杂的事态总是举棋不定。可这时只要喝上几杯酒,我心中马上豁然开朗,明白了该怎么办,于是当机立断。处事果断该也算有创造力的表现吧,如果饮几杯酒能产生这一品格,这个办法似乎也不好完全唾弃。”
“我不想反驳你的意见,”歌德回答,“但我刚才说得也有道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真理就好比一颗金刚钻,光芒不只射向一个方面,而是射向许多方面。—— 再有,你很熟悉我的《西东合集》,该知道我在那里边自己就说过:
只有你喝得醉醺醺,
才知啥叫好事情 ……
所以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在酒里确实蕴藏着一些特别能促进创造的力量;只不过呢一切都取决于不同的情况和时间,一种对这个人有益的东西,对另一个人就可能有害。此外,在宁静和睡眠中,也蕴藏着促进创造的力量;但运动同样能增强创造力。促进创造的力量还存在于水中,尤其是存在于大气里边。空气清新的旷野更是我们的天国,那儿仿佛有上帝的气息直接吹拂人类,那儿仿佛有神的力量在产生影响。拜伦爵士每天都在野外度过几个小时,一会儿在海岸边纵马驰骋,一会儿在船上张帆划桨,一会儿在水中游泳锻炼体力,所以成了古往今来最富创造力的人物之一。”
1828年3月12日,星期三
(现代文化的病根在城市;英德两国青年成长对比;理论与实践)
……
“顺便讲一讲,我们老一辈欧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些恶劣,”歌德说,“我们的境况过分矫揉造作和复杂,我们的食物和生活方式失去了纯真自然,我们的社会交往没有真正的爱和善意。每个人举止都彬彬有礼,却没谁有勇气表现出率直与真诚,这样一来,一个以自然秉性和思想为人处事的老实人处境就很艰难。人们常常宁愿生而为南海某一座小岛上的所谓野蛮人,只要哪怕仅仅能享受一次完全纯真的、没附加任何异味的人的生活就好。
“遇上心情抑郁的时候,更深入地思考思考我们时代的弊病,常常就叫人觉得好像世界末日快要到了。罪孽一代人一代人地越积越多!不只是我们承继了父辈的罪孽,我们还将它们加上自己的一份再遗传给自己的后代。”
“我常常也有类似的想法,”我接过话头,“不过一当我看见一队德意志龙骑兵从面前策马驰过,想一想这些年轻小伙子有多么的英俊、彪悍,我马上又感到欣慰,于是对自己说,从长远看人类的情形还并非糟糕透顶呐。”
“我们的农村居民自然还一直保持着健康和力量,”歌德回答,“但愿他们不只能给我们提供剽悍的骑兵,还能防止我们的彻底堕落和腐败。农村可以视为一座宝库,从中沉沦的人类正不断地吸取和更新自己的力量。—— 反过来,你要去咱们的大城市看看,那你的心情就完全不同啦。要是你再到某个‘跛鬼二世’或者兼操副业的郎中的店铺旁去遛遛弯儿,他就会悄悄地给你讲一些个故事,叫你听了不禁对人性染上的恶疾心惊肉跳,对社会遭受的戕害不寒而栗。
“不过还是抛开这些虚幻的想法吧。你怎么样?在干什么?今天过得如何?给我讲讲,让我换换脑子。”
“我在读斯特恩的小说,”我回答,“读到尤利克徜徉巴黎街头,并且感慨他所见的每十个人中竟有一个是侏儒。您刚才提到大城市的罪孽,我便想起这个情节。我还回忆起,在拿破仑时代见过一个法国步兵营,当兵的全是些巴黎城里的人,一个个都又瘦又小,弱不禁风,真不知拿他们去战场上干什么用。”
“惠灵顿公爵的高地苏格兰兵自然别有一番威风!”歌德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