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1955年,林徽因住进了同仁医院,生命即将行至尽头,而梁思成也住在这家医院里,与林徽因病房相邻。
3月31日深夜,林徽因突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梁思成。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然而,林徽因已经没有力气再等待了,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林徽因悄悄地离开了人间。她最后的那几句话,竟没有机会说出。
梁再冰接到妈妈病危通知,赶到医院时,林徽因已经昏迷不醒。她急着让护士把父亲搀扶过来,梁思成坐在林徽因床前拉着她的手放声痛哭。梁再冰说:“我一生从没有见过爹爹流泪,此时见到他一边哭一边喃喃不断地说:‘受罪啊,徽,受罪呀,你真受罪呀!’”我此时觉得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在他们生离死别的此刻,任何‘外人’(哪怕是我)也不能打扰他们的诀别。”
金岳霖听闻噩耗,在办公室里,他留下了自己的学生周礼全。金岳霖先是沉默,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周礼全回忆说:“他两只胳臂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我又陪他默默地陪他坐了一阵,才伴送他回燕东园”。
梁思成亲自为她设计了墓碑,墓前是她生前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一块汉白玉花圈刻样。金岳霖为她组成治丧委员会,悉心料理后事。她的墓志铭上写着:这里长眠着林徽因,她是建筑师、诗人和母亲。而她的墓碑上书写的“建筑师林徽因之墓”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粗暴地破坏,从此成为了无名之墓。后来,梁再冰要通过那方汉白玉花圈才能在八宝山公墓里找到长眠在此的林徽因。
在那个时代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之前,很多人,都庆幸林徽因走得如此早,女儿梁再冰说“此时离去也许还是她的福分。”
林徽因死后7年,梁思成娶了两个人的学生林洙,后来梁思成在文革中含冤去世。儿子梁从诫说:“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只生活了短短六年时间,但她的思想感情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因为,当时的新政权曾以自己的精神和事业,强烈地吸引了她,教育了她。以她那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样的生活和思想方式,而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如此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信任、智慧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新的国家、新的社会,甘愿为之鞠躬尽瘁,又是那样恳切地决心改造自已旧的世界观,这确是一件发人深省的事。许多人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幸亏去世得早,如果她再多活两年,“反右”那一关她肯定躲不过去。是的,早逝竟成了她的一种幸福。对于她这样一个历来处世真诚不欺,执著于自己信念的人,如果也要去体验一下父亲在后来的十几年中所经历过的一切,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我简直不敢想像。文革期间,父亲是在极度的痛苦和困惑中,顶着全国典型“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帽子死去的。我只能感谢命运的仁慈,没有让那样的侮辱和蹂躏也落到我亲爱的母亲身上!?”
这位深爱着林徽因的丈夫,在林徽因病重之时,为她洗手做羹汤,在工作之余学会了蒸馒头、煮饭、做菜、腌菜和用桔皮做果酱。后来林徽因做了肾切除手术、肺部结核也已到了晚期时,梁思成每天定时为她注射各种药液。为了让林徽因坐得舒服一些,梁思成给她放了各种各样的靠垫和垫圈。冬天到了,梁思成每天给林徽因烧暖气,要往大炉子里添煤,要倒炉渣,还要掌握好温度,如此精细的粗活,梁思成不敢把交给别人去干。
人之生,孤独以来,人之死,孤独以去,但在两个人携手共渡浮世沧海的过程中,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经历了人生的幸福与悲欢,艰险与成败,从此荒芜的沙岸上有了历历的春景,有了桃李的天下。
在世界颠倒黑白的时候,有你陪我奋然作色,在世界失去歌吟的时候,有你陪我长歌当哭。在人生的暗夜里,你的左手覆盖着我的右手,我的右手回握着你的左手,你给我保护,我给你支柱,我们执手,死生契阔。
而那位同样深爱着林徽因的金岳霖一直跟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
林洙有一次问梁思成,金岳霖是不是真为了林徽因终生不娶。梁思成说:“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学、艺术、建筑乃至哲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测量平面爬梁上柱,做精确的分析比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他又笑了笑诙谐地说:“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我们住在总布胡同时,老金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2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时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和丈夫,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是我也感谢徽因对我的信任和坦白。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怎么办?我想了一夜,我问自己,林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都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过几天徽因告诉我说:她把我的话告诉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相信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难题,也常常去请教老金。甚至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来‘仲裁’,因为他总是那么理性,把我们因为情绪激动而搞糊涂了的问题分析得清清楚楚。”
而金岳霖曾为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写过一副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似乎也可以理解成“梁上君子”偷走了我的“林下美人”。
在林徽因追悼会上,金岳霖和邓以蜇联名题写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后来,金岳霖回忆林徽因的追悼会时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开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
据说,有采访的人想请当时已经86岁高龄的金岳霖给林徽因写一段话,金老思考很久后,缓缓回答:“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做林徽因诗文首次编纂结集工作的陈宇先生曾去采访88岁的金岳霖:
我们对着他耳边问谁了解林徽因的作品时,他显得黯然,用浓重沙哑的喉音缓缓地说:“可惜有些人已经过去了!”我们把一本用毛笔大楷抄录的林徽因诗集给他看,希望从他的回忆里,得到一点诠释的启迪。他轻轻地翻着,回忆道:“林徽因啊,这个人很特别,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诗她没做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哦,好像叫‘黄水塘的白鸭’,大概后来诗没做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页,忽然高喊起来:“哎呀,八月的忧愁!”我吃了一惊,怀疑那高八度的惊叹声,竟是从那衰弱的躯体里发出的。只听他接着念下去:“哎呀,‘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过了头……’”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诗读下去。末了,他扬起头,欣慰地说:“她终于写成了,她终于写成了!”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梁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么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颗树荫下照着井,又像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
但我望着田垅,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曾经在你面前只写成的半阙诗,你花了半生时间等着下阙,在我死后多年,你读到了完整的诗篇,你还记得当年我写诗的模样,而我已经渡过忘川,早忘了前尘过往。今生我的爱已告罄,来生还请提早。
一天,九十岁的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
这位1904年出生于杭州的女子,跟巴金同年,而巴金走过了101岁的春秋,林徽因只走了一半,终于51岁,一个人的一生是另一个人的半生,人生的不同有时便在于这终止的时间是秋天还是春天。而同年出生的另一个人,邓小平,却参与着将给他们的生命带来巨大的不同的事业,巴金这位坚持走了101年的老人见证了他的成功,而林徽因只带着她的黯然离开了北京这座城市,留下了一句愤慨的话:“你们拆的是具有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个时候你们要盖的就是假古董!”历史证明,她说的是对的。
一个几乎标志了一个时代的颜色的女子,一个立于知性女性顶峰的人物,如今静静地躺在了八宝山革命公墓里。她的美,她的才华,她的聪明,她的手腕,只令众人仰望、倾倒,宛若欣赏一幅倾城的花鸟画卷。可以热闹得颜色磅礴,也可以静若处子般如牡丹仅只在开放便能有逼人心魄的美丽,也可以留白处蕴涵无限款款的深情,也可以只是做绿叶,衬托着为人母为人妻博大挚爱的光华。
而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傍水梅开的女子。
见着一个网友的签名:“花开在树上,树开在伊的手上,伊的手开在天地的心上。”却觉得说的就是林徽因这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