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陈佐千脸上的一吻是她命运的一个转折点。颂莲本想借此表现自己和老爷间的亲密关系，却不明了老爷需要有多副面孔，密室里可以提出最无耻的要求，众人前却要维持正襟危坐的形象。颂莲哪里知道这些，相对于陈府那泛出蓝光的古井来说，她是过于年轻和多愁善感了。在《妻妾成群》中，中国古典小说中某些惯用的题材与手法在作品中得到了运用。妻妾间的争宠斗法，姨太太的红杏出墙，老爷与丫头的不明不白，少爷与姨太太间的暧昧乱伦，在这一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但作者同时又赋予这一作品以一种现代品质。作品聚焦于人内心阴暗而汹涌的原始欲望之上，既袭用某些文学的成规，又运用了现代文学的象征、潜意识描绘等手法，从而既写出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间的冲突，又描绘出了看似腐朽的家庭制度能够得以绵延的秘密。作品对飞浦和颂莲间关系的描绘，在故事层面显然复制了以往中国文学中反复出现的少爷与姨太太的故事母题，但在心理描写上却有一种鲜明的现代色泽。
作品在写两人之间走得最近的一次时，先是写飞浦的内心开放了许多柔软的花朵，然后是写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交缠的画面。颂莲看见了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而热烈地靠近目标。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颂莲的眼神迷离起来，她的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她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碎裂的声音，或者这声音仅仅来自她的身体深处。飞浦抬起了头，他凝视颂莲的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汹涌澎湃着，身体尤其是双脚却僵硬地维持原状。”这一段用意识的流动、幻觉的描绘、肖像的刻画来展现两人内心的原始欲望与外在的禁忌间的冲突，堪称有声有色，入木三分，有一种典型的现代品质。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苏童是以塑造女性人物形象和刻画女性人物心理见长的一个作家。某种程度上，这一作家甚至比女人还了解女人。他对女性的微妙、隐秘的心理刻画，对女性人物所玩的小花招、小手腕、小把戏的把捉，其洞察幽微之处甚至超过同时代一些推崇女性写作的女性作家。在对女性人物生存状况的描绘上，苏童所走的是张爱玲那种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的路子。他注重的是人生的安稳的一面，而不是人生的飞扬的一面，他的女性人物所处的也许是一个动乱变更的时代，但这种动乱变更却很少对她们的处世原则、行为方式、生存状态造成决定性影响。他笔下的女性大多表现出一种对男性的依附意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古老教条仍一成不变地落实在她们身上，只不过苏童近乎有些残忍地为颂莲、小萼、娴、芝、箫等安排了一种丧父、无父的人生，从而将他的主人公们抛入一种无父可依的处境，于是，她们在一种无助感和危机感的支配下加倍地依附于陈佐千、老浦们，一种男主女从的不平等格局于是形成。在苏童写来，这种格局既无法经由女性的反抗而受到破坏，同时女性也常常安于这种弱者的地位。小萼说：“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是个贱货。”“女人的共同敌人是男人，但女人却是为男人而死”，箫想到这不公平，但她自己却无力改变。苏童写的只是男女间的一些小事情，但却试图写出女性的永恒的悲剧和人性的常态。热衷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人，也许可以从苏童的“妇女”系列中寻绎出一种男权中心文化语境中的男性作家的居高临下的创作心态与文化优越感，但只要我们同时考察一下《已婚男人》《离婚指南》等创作，便不难看出，这个作家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的婚姻生活和情感质量，都抱一种近于悲观主义的态度，像杨泊这样的男人，是宁肯死去也不愿意维持婚姻的现状，但他的痛苦和苦闷不只是针对婚恋而存在：“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已婚男人》）在苏童的小说中，婚姻和妇女生活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暴露人类的生存现状和生存烦恼的窗口。人类的生存正如他笔下的婚姻生活和妇女生活，是潦草的，草率的，凑合的，有太多的偶然因素和无可奈何。其中充满了平淡无奇甚至平庸乏味，又包含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和大起大落。但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人都是无能无力和无可奈何的。
四
在初出茅庐之时，苏童曾以其先锋姿态受到人们的关注。《井中男孩》《平静如水》等作品所表现出的愤世嫉俗色彩与翻新出奇的叙述手法，表明苏童处于一个蹒跚学步、刻意求新的阶段，这一阶段的创作甚至不无稚嫩生涩之处。随着创作经验的不断积累，苏童开始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之路，他逐渐以一种带有故事性和诗性特征、既具有柔弱的风格又不无先锋色彩的手法进行创作。这种创作可能与苏童自身的气质和性格不无联系。苏童曾说自己“从来不具有叛逆性格和坚强的男性性格”，又说：“也许一个好作家天生具有超常的魅力，他可以在笔端注入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空气新鲜或者风景独特，这一切不是来自哲学和经验，不是来自普遍的生活经历和疲惫的思考，它取决于作家自身的心态物质，取决于一种独特的痴迷，一种独特的白日梦的方式。”或许，正是苏童那种“从来不具有叛逆性格和坚强的男性性格”的气质，使他成为一个不是以思想尖锐取胜而是以艺术感觉见长的作家。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苏童与当年大部分先锋作家一样，减弱了其先锋锋芒而表现出了一种回归故事和生活的趋势。不过，具体到苏童，他对人的局限性和内心欲望的独特痴迷和关注依然如故。单纯从题材看，苏童的《一个礼拜天的早晨》《肉联厂的春天》《菩萨蛮》《蛇为什么会飞》等作品，与所谓“新写实”小说并无区别。但它们对普通人日常生活之悲剧性的洞察，对人内在的精神需求与其肉身存在之矛盾的描绘，使他既不同于主张“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的一类作家，也不同于只关心日常生活之喜剧性的一类作家。一个普通的学校教师，为了那内心不可忍受的嘲弄和污辱，决心为两毛钱与肉贩子讨一个说法，结果却葬身于车轮之下，而自行车笼头上悬挂的一块肥肉却完好无损：“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那块肥肉闪烁着模糊的灰白色的光芒。”（《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完好无损、闪闪发光的肥肉构成了对有着肉身之存在的人的极大反讽。这是一种堪称无事的悲剧，但它对人的内心自尊的需要和瞬间情绪变化的描述却极为深刻，富有表现力。在《肉联厂的春天》里，心高气傲、自信幽默的金桥连在马戏团被要求学一声鸡打鸣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一次严重伤害，可命运却安排他整天同猪下水及一班成天打情骂俏的肉联厂女工在一起，一个偶然的事件甚至使他最终在冷库里被冻成了冻肉。这样的作品其实很难用僵硬的真实性的尺度来要求，它所关注的是人的精神存在与世俗生活的尖锐冲突，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悲剧性在金桥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对于普通人的弱点和局限，苏童其实是极为宽厚和容忍的，可以说，他的作品里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同情心。在长篇小说《菩萨蛮》中，年轻的寡妇“大姑”照应着五个没了爹妈的侄儿女，死去的华金斗仍时刻关注着儿女们的成长，但作为幽灵的华金斗面对儿女们的荒唐、堕落乃至死亡却无能为力。这个作品有点类似余华的《活着》，华金斗的角色功能接近于《活着》
中的富贵在作品中的功能，作品写出了普通人的浮萍般的命运，也倾注了对普通人命运的广泛同情。当然，由于没有写出《活着》所包含的那种深重的苦难意识和顽强的生命力，作品的感染力和冲击力因此打了点折扣。
苏童的近作《蛇为什么会飞》是一部关注当下生活的作品。但我们依稀也可以看到这一作品同他以往作品间的联系。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德群、克渊、梁坚等就是已经长大成人的香椿树街的少男少女们（尽管作品中的地理背景换成了顺风街），而金发姑娘差不多也就是一个身处世纪之交的红菱。在世纪钟声即将响起的日子里，过去那些曾在街头惹事生非的少年、那些从乡村流动到城市来的少女会是什么个样子，这篇作品给了读者一个详细形象的回答。时间仿佛错乱了，人的身份也发生了奇怪的混淆。世纪钟比北京时间晚了五分钟，留日归来当了总经理的德群要封昔日知根知底的伙伴克渊为吃社会饭的教授，外国蛇也借助高科技的名义混入了本土的城市，港台的红星成了乡下姑娘心中的偶像和模仿的对象，有人发了财而志得意满，有人欠了债而自杀身亡。可以说，苏童以虚构的小说的方式，向读者描绘了全球化语境时代里中国人的生存奇观。一切仿佛变了样，一切仿佛都没有变。金发女孩的多副面孔尤有典型意味。她可以通过美容整形术将自己打扮成北京人以掩盖自己的乡村身份，并通过这种虚幻的身份认同获得颐指气使的权利；但是，尽管金发女孩外形酷似张曼玉，在城市的烂仔们眼里仍不过是一只“鸡”，在那些逢场作戏的摄影师和导演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金发女孩的虚张声势其实也难以掩其天真善良。后来她因为生活所迫也曾去过一些肮脏是非之地，但她始终维持着乡土社会的道德底线而抵抗着外来的引诱。金发女孩其实是可怜可悲的。当德群借了要同世界接轨的名义向前来求职的她考问外语时，她其实是处于一种极为不利、一无所有的境地的，她所有的只有她的身体与最后的一点点自尊和善良，城市的无耻之徒们借了同世界接轨的名义将她的衣服和自尊剥得干干净净。在全球化眼光里，只有她的身体还有一点点观赏的价值。她是全球化时代的牺牲品，因彩票事件被送入精神病院的城市女子修红也是。金发姑娘黯然逃离是必然的，新世纪的钟声不是为她这一类人敲响的，也不是为匆匆离开的克渊以及那从世纪钟上跳下的梁坚敲响的。苏童不能给那些本身有着弱点和错误的普通人以出路，他只能给他们以无所不在的同情。
苏童擅长描绘人的微妙心理和情绪，如《花生牛轧糖》《公园》
对少女、少妇心理的描摹，都堪称佳品。前者将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女孩对男性有所期盼又有所恐惧的双重矛盾心理用幻觉的形式表现出来，一点也不落痕迹；后者采用流水账的形式写妻子因不满丈夫忘记了结婚纪念日而在出游时使小性子，则处处充满了暗示，只将一个丈夫蒙在鼓里。其他如《舒家兄弟》写舒工第一次发现涵丽的漂亮，低头发现自己在水盆中的浮影，看见自己的胡须像一丛黑草一样在水中荡来荡去，也堪称一绝，相当形象地描摹出了舒工在一个特殊时刻里内心升起的无法捉摸的欲望；《三盏灯》为了表现扁金发现自己的鸭子被娄守义家偷吃了时的愤怒之情，不是去写扁金的手如何发抖，而是写他看见自己手中的那堆鸭毛抖个不停，从而将扁金心头那无法遏止的愤怒成功地表现了出来。
在对人物心理和情绪的瞬间变化和突转的描绘，以及对由内心的冲撞所引起的人物行为的变形和难以理喻的描写上，苏童也有上佳表现。如在早期的《十九间房》中，春麦本来是想一刀砍了与六娥通奸的金豹，可后者冷不防高叫一声“春麦，倒尿盆去”，平时听惯了使唤的春麦便勇气顿消，结果是将怒气发在了妻子六娥身上，砍去了六娥的一只手臂，这种由瞬间的情绪变化所带来的戏剧性场面，使春麦的懦弱性格得到了集中的表现。《犯罪现场》在这一方面尤为成功。古道热肠、心地善良的莫医生，却被一个爱调皮捣蛋、喜欢撒谎的孩子启东所激怒，最终走上了犯罪道路。从不发火的莫医生变得怒不可遏了，故事的结局恰好走向了启东“你才会犯罪呢”式的谶言。这一作品的意义是通过一种角色的互换和情绪的非常规逆转，描绘了人性的复杂性，每个人，哪怕是最最善良的人，也可能是一个潜在的罪犯，因为谁都会有情绪失控、性格变形的时候。在不少中短篇小说中，苏童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文体家，他充分地运用暗示、悬念以及由人物的心理情绪变化所导致的情节的逆转，将小说引向一个欧·亨利式的出其不意的结尾，同时也使其中短篇小说比其长篇小说来得更为简练和成功。
苏童对人的欲望和局限性的表现，以及对人物心理和情绪的瞬间变化和突转的描绘，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相当明显的“现代”品格；但他小说的流畅的叙述节奏，优雅的语言风格，情节、母题等方面的一定程度上的“仿古”特征，又使他的小说具备一种“古典”风韵。《妻妾成群》对古典戏曲的援引，以及《桥边茶馆》中老板娘腊梅花、唱评弹的张先生及众多茶客表现出来的那种老派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审美情趣等等，连同作者那种富有色泽、充满美感的语言，常让读者联想到中国老式文人那种怀旧、唯美、感伤、颓废的情调，以及江南才子的那种纤巧、精致、华美、柔弱的气质。苏童的小说，堪称一种用新式的手法讲最老式故事，进而兼具现代的品质与古典的风韵的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