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连长等人还趴在农民银行附近。一名士兵拿着喇叭四处喊叫,宣读方先觉的停战命令。
“连长,不打了!”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强子面无表情地说着。
“不打了? 说不打就不打了吗? 鬼子撤退了,还是投降了?”
“是我们投降了!”周康叹息一声,“你听清楚。”
“投降? 狗日的才投降! 谁投降也轮不到老子!”强子暴躁地喊叫。
“连长,鬼子来了,好多鬼子……”
“发什么愣,打啊!”周连长第一个开枪,其他人不由自主也跟着开枪。
“八嘎,中国士兵,你们大大太君已经命令停战了。八嘎,不准射击!”不远处的鬼子兵暴跳如雷,但周连长几个充耳不闻,继续朝前射击。
“前面的,前面的赶快停火,你们十师师长有话说!”不久一名日军操着生涩的汉语嚷着。
“是周营长吧? 我是预十师师长葛先才,我命令你们放下武器……”
“你的命令没用,我不是你的人了!”周连长依旧我行我素。
“周连长,别再为难葛师长他们了吧! 只要有一名中国军人还在抵抗,日军就有理由杀害俘虏和受伤士兵。葛师长和军座他们接受停战,是为了万余受伤士兵的性命啊,你们当他们是为了自己吗?”说话的人是平子,他和葛师长方军长一众人,如今接受日军的 “邀请”,正要前往横山勇的指挥部。
这一路走来,他们遇到了无数不肯放下武器的衡阳守军,当知道是周连长和强子几个在这边时,平子自告奋勇地过来劝说。
“你这窝囊废,看不出来还是个汉奸,老子当初就不该救你!”强子听是平子在喊话,更是义愤无比,“投降是你们,干我们什么事! 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周连长向强子竖起了大拇指。
“没看错你娃娃,不愧是老子的兵!”周连长叹息着啜泣起来,“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军座会投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中国士兵,你们开一枪,我们就杀一个俘虏,直到你们放下武器为止!”葛师长他们喊完,日军又开始朝周连长他们喊话了。
一阵枪声响过,周围静了下来。原来日军随便抓到一些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便开始屠杀。
“连长,鬼子真的在杀俘虏了!”强子的嘴巴张得老大,“死了好多人,连长!”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王八蛋! 你们哪个部队的,人死光了你们才满意吗?”周连长听到了军座的声音。他不敢相信,喃喃地说:“是军座,军座他怎么了? 他怎么能这样叫呢!”
“连长,他们被鬼子押着,军座他们都被鬼子押着啊!”周康突然满眼泪珠。他在通讯营的时候经常见到方先觉,曾经那么高大的硬汉如今变成这样,怎能不令人心酸。
“把枪放下,不能再打了!”周康第一个扔出了枪,周连长和强子几个也不知道自己的枪是怎么放下的,反正后面日军过来,他们如木偶一样被人牵走,之后几乎没了知觉。
“欢迎阁下加入皇军的系列!”十一军指挥部,横山勇亲自接见了方先觉。
“我是败军之将,今日放弃抵抗,放弃衡阳,再不言军旅之事,请您谅解!”方先觉面无表情,甚至无法直面横山勇。
“哪里哪里,阁下以万余劣势兵力对抗皇军数个师团,我用兵最高时十余万,阁下艰守衡阳四十七日,更对我皇军造成中国战区沪战以来最大伤亡,阁下虽败,横山勇依旧由衷地敬佩!”横山勇说完真挚地朝他鞠了个躬。
方先觉微闭双目:“我希望您能信守承诺!”
“阁下请放心,您提出的几个条件,我必定遵守,衡阳守军是我们在中国遇到的最值得尊敬的部队,大日本皇军绝不会让你们受到屈辱。”
“中国有句老话叫 ‘不打不相识’,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了。请,为了这个隆重的相聚,我请了著名的摄相师为我们合影留念!”在横山勇的彬彬有礼下,方先觉和几个师长与在衡阳对抗了四十七日的日军六十八师团及一一六师团的几个师团长留下了一张令人叹息的合影。很快,这张合影通过日军的媒体向全国传播,一个重庆媒体宣传了一个多月的抗日英雄部队集体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据当时报载,当日日军记者还与方先觉进行了 “推心置腹”的谈话。
日记者:“无条件投降后,今后之目的如何?”
方答:“过去醉心于抗战,对日军兵力评价过小,更恃巩固的阵地与驻渝美空军之协力,从事抗战,结果终被日军之神勇,巧妙之战术所挫折。余曾全力而战,虽然败北,亦无遗憾。相信余之败北,并非败于军事,实败于正义。今日睹汪主席治下实况,正适合抗战之目标,今后决定参加和平内容,尽力于新中国建设。”
日记者:“对过去的抗战生活有何感想?”
方答:“本人自黄埔军校毕业后,始终为军人,为国效力。但鉴于八年抗战,节节后退,毫无进展,民众牺牲过大,尤其最近对 ‘抗战救国’四字发生疑问,不合本人主旨太多。人必择其主而事,今后必将本人一切,献于英明的汪主席,协力新中国之进展。”
日记者:“投降和运是否军长之意见?”
方答:“此固系本人之意见,四师长亦同。余早有此心,未敢轻易宣布,既得日军之劝告,始披沥陈辞无一人反对。”
日记者:“今后方针如何?”
方答:“余乃一介武夫,虽不能充分表白个人意念,然日军对敌将如此厚待,大义凛然,大恩不当言报。若得日方谅解,则携带避难桂林之家属及全部部下,誓为建设新中国而努力。”
日记者:“现在重庆将校对抗战将来的观察如何?”
方答:“因事变历时长久,故重庆将校之间,鉴于抗战之矛盾,对抗战前途,亦多具同感,此须不可明言,而举动之轻忽,则可测其八九。因抗战生活日趋苦恼,深信已无人相信抗战救国者,只是权威监视甚严,不得不胡乱从之且听凭天命了。”
日记者:“对于汪主席之信仰如何?”
方答:“汪主席乃我等军校时之教官,故对其事迹知之甚详,如蒙允许,欲赴南京恭谒,借以面聆和平建国方策,并负荆请罪。”
日记者:“欲睹和平地区之实况否?”
方答:“颇欲领会和平地区之现实,更欲作汉口及南京之行,如蒙许可,余欲访日本。”
这段谈话在汪伪和日本报纸上发表,重庆各报也有转载。1944 年 12 月25 日,延安 叶解放日报曳 也全文转载。
根据这场战争的亲历者饶少伟将军记载,9 月底,日军取方先觉的“先”字与和平的 “和”字,将方部改编为 “先和军”,方任军长,四位师长仍任原职。当时的敌伪报刊对 “先和军”皆有所报道,但方先觉于当年 12 月返渝之后坚予否认。
通过这一系列的宣传,事实已是有口难辨了。但当我们看到,方先觉和他的将领们始终被日军所看押,并无多大自由时,上述报道即使属实,有多少是心甘情愿的内容呢! 所谓的 “先和军”实际上是有名无实。多方资料显示,一直到脱险前,方等最终仍处于被看管状态,不可能真正拥有带兵之权。日本人之所以弄出一支 “先和军”,目的只是宣传。
8 月 8 日晨,除天马山、岳屏山阵地还有零星的枪声外,衡阳守军大部分抵抗逐渐停息。放下武器的第十军官兵们被鬼子驱赶着去衡阳汽车西站集中。据说这个这时候,中美联合空军的飞机还曾出现在衡阳的上空。飞行员们默默俯视着被日军驱赶的战友们,着急而无奈地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忍离去。
有的战士坚持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有的则因不想成为战俘而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或是冒死逃跑而被日军残忍杀害;有的举刀自杀,或饮弹自尽,或引爆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日军大本营担任一号作战高级参谋的岛贯大佐提笔在日记里写道:“8 月 8 日上午 8 时攻克衡阳。力攻四十余天……虽说时机已经成熟,却是一场竭尽全力的战斗……只晚了一天,敌机械化兵团就出现了,我军部队面对解围的敌军,多少有些动摇,战争的胜负,诚然在于最后的五分钟。如固守衡阳之敌誓死决一死战,或将出现 ‘英帕尔’的结局。”
蒋介石在 8 月 8 日凌晨 4 时即起床默默地祷告,期盼第十军转危为安。10 时许,航委会转来衡阳前线空军侦察报告:“衡阳城内已经不见人迹。”后来蒋介石在日记里记述此刻的心情:“悲痛之切实为前所未有也。”
随着方先觉等最高将领停战命令的传达,城内四处零散抵抗的守军终于一个个不情愿地放下了枪。事后日军发现,不仅枪没有一把完整的,所有上缴的武器还皆为三八大盖等日军枪械。原来这么久,衡阳守军和日军作战所用的枪械皆为缴获自日军的枪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师长不知团长去向,团长不知营长何在,营长连长排长皆不知部署所在,绝大部分衡阳守军皆是各自为战。
此刻的衡阳,中日双方的伤兵遍地都是,而整个衡阳早已成为瓦砾,不仅医疗用品,连饮食住宿的问题都难以解决。在局面稍微稳定之后,横山勇才发现真要遵守方先觉的几个条件是如此困难。
“为解决目前困局,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准许衡阳降兵自由活动。鉴于大日本帝国的困难,一切衣食住行包括医疗等必须自行解决!”
“诸位,衡阳军队自然是值得尊敬的,但我们不可能在皇军士兵的医疗都不能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治疗因和皇军作战而负伤的中国士兵!”日军很快就对自己的承诺食言了,而此刻的方先觉和几位师长早已经无能为力。他们很明白阶下囚的含义。他们更明白,日军没有像南京大屠杀一样对投降的中国守军展开屠杀已是非常罕见了。
据说方军长还以为部属被虐待一度想自杀,但被日本兵及时阻止。
衡阳街头,周连长和周康几个人披头散发,像极了讨饭的叫化子。
无数伤痕累累的中国士兵,在街头或坐或躺一个个仿佛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见到有活动的东西从前面经过便不住地念叨:“行行好,行行好,念在弟兄一场的份上,赏颗子弹吧。”
“兄弟,给一枪,给我一枪吧!”一名断腿的士兵躺在地上,他的伤口已经化脓,引来成群的苍蝇时聚时散,因为天气炎热,受伤的部位发出一阵阵恶臭。
强子从身上取出个馒头,递到了伤兵的嘴边:“别哭,吃,吃点东西!”
“给我,给我……”旁边蹿出一帮人,很快将强子手里的馒头扑落,像狗一样争抢着馒头。
“别抢,别抢啊,就一个馒头!”强子边啜泣边吧嗒着嘴。这个馒头是他好不容易从鬼子那里做工挣来的,是他一天的工钱,就这样被这些人糟蹋了。
“娃娃,别难过,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没手就是没脚,我们可以从鬼子那挣点吃的,他们什么吃的都挣不到!”周连长安慰着强子。
“不过啦,这种日子我不想过了!”强子受到刺激,“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要投降啊! 当初死了算了!”
“给我一枪,给我一枪吧!”伤兵的口中还在念着。
强子的近乎疯狂和伤兵的念叨激怒了周连长:“别念了,哪里有枪? 老子想要枪都要不到了!”周连长哭号起来,“当初要不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这些伤兵,老子也不做这降兵了,呜呜……”
“让开,让开!”同样是衣衫不整的一队日军奔跑在街道上。
“有能干活的吗? 皇军说了,一顿两个馒头!”汉奸二狗子面向满街的伤兵。
“我能,我能!”开始是两个怯怯的声音,后来很多人都应了起来。
“去去,断手断脚的不要!”二狗子鄙夷地看着这些伤兵,“你们就是贱,当初不要命地和皇军拼命,现在好了,断手断脚的还想骗皇军的馒头,哈哈!”
“谁要你们的馒头了? 老子饿死也不吃你狗日的馒头!”一名躺在地上的伤兵唾了一口。
“你是谁? 你敢骂太君!”二狗子异常愤怒。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九〇师五七〇团团长贺某就是老子!”
“哦,原来是个团长,连你们军长都投降了,你神气个屁!”二狗子鄙夷地踢了他一脚。贺团长的肚皮裂开,伤口感染,疼痛使他整个面部都变了形。
“不准打人!”旁边几个伤兵见二狗子踢在贺团长肚皮上,都护在贺团长身侧。
“打他怎么了,皇军还没和他算账呢,他这些日子杀了多少皇军?”二狗子唾沫横飞,正说得痛快,“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八嘎! 衡阳军是皇军的好朋友,衡阳军是大大的英雄,皇军、衡阳军是不打不相识,你的明白!”一名少佐怒气冲冲地站在二狗子面前并朝贺团长敬礼:“贺团长,对不起了!”
贺团长冷哼一声:“没参加过衡阳战役吧!”
“不好意思,贺团长,四十七日的衡阳战役自始至终我全部参加了!”
“哦,是吗? 你的命大哦!”
“是的,您说得很对。战役前,我只是六十八师团的一名军曹,我们第二联队自联队长以下,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全部阵亡,皇军在贵军的打击下几乎伤亡殆尽,存留的老兵全部提拔为了军官。”
“很好,他们不死你怎么能提拔为少佐呢? 哈哈!”贺团长大笑起来。
“八嘎!”少佐看样子想发怒,却随即转变了语气,“皇军的伤亡越大,越能说明贵军的顽强,我由衷地佩服!”
“喂喂,你们这些人别跑,站这边来!”
强子和周连长几个刚刚走到这里,就被二狗子发现了。
“干什么!”周连长眼睛瞧也没瞧对方。
“终于找到几个有手有脚的了,干活去! 想和他们这些废物一样在街头饿死就走人,否则就赶紧跟过来!”
“不去,老子刚刚干了一起!”强子没好气,“是中国人吗? 瞧那德性。”
“你说不去就不去啊!”二狗子对着几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日本兵马上围了过来,二话不说,拿枪托就朝几人身上砸:“八嘎,良心大大的坏了。”
周连长被抓到一处废墟搭建房屋,而强子几个则被拉到郊外收拾战场。经过一个多月的战役,衡阳的城内城外到处是残破的枪支和腐烂的尸体,那场面要多混乱有多混乱。为了防止降军逃跑,日军还建了方圆数公里的铁丝网,如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把满城的伤兵和面黄肌瘦的士兵限制在衡阳城的四周之内。
此刻的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在得知衡阳 8 月 8 日陷落后,蒋介石委员长亲撰电文通令全国军队,于 8 月 20 日上午 6 时,各军集合全体官兵,为衡阳殉国守军默哀三分钟,同时发表蒋中正亲撰的 叶衡阳失守敬悼文曳:
此次敌寇进犯衡阳,历时四十七天之久,战斗之猛烈,为抗战以来所未有。我官兵坚强抵抗,以寡敌众,在敌人步炮空联合猛攻并施放毒气下,!血搏斗,壮烈无前,坚韧苦战,屡挫凶锋。寇军抽调精锐,五次增援,无不受到我守军之痛创;而我奉命守城之第十军誓死搏斗,寸土必争,已伤亡殆尽。
8 月 8 日寅刻得方军长来电称:“8 月 7 日北城有敌突入,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此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以报党国,完成军人之天职,绝不有负钧座平生培育之恩。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等语,览电肃然,悲痛至深,其慷慨就义,视死如归,可谓壮烈极矣!
现方军长本人虽生死未卜,而其生时至死不屈其志,实为全国同胞所深信。我第十军全体官兵对于此役,不仅发挥了我革命军以一当十,以百当千精神,亦且实践了作战至最后一兵最后一弹之训条,洵无愧为我总理之三民主义之信徒,堪为革命军人以身殉国之楷模,足垂我民族成仁取义,千秋万世之光辉。
兹定于 愿 月 20日上午 6 时,全国军队在各军次集合全体官兵,为衡阳殉国守军默哀三分钟,籍此敬悼。
我全国官兵应知军人天职,绝不惜牺牲,与阵地共存亡,成功则克敌制胜,勋垂青史;成仁则气壮山河,光照日月。务必策勉,以十军此次在衡阳壮烈牺牲为模范,共誓必死之决心,益励奋斗之精神,同仇敌忾,为已死之同胞复仇,为国家民族雪耻,有我无敌,前赴后继,以达成神圣之天职,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