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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U

U的注解:被困于井,总有无形的桎梏将属U的孩子们捆锁,绕一个大圈,最后发现自己的错误。U总在错误之后明白,即便是迟了,却也轰轰烈烈。

他叫佑天,是孤儿,未享受过父母之爱。

他幼小时,家境甚好,父亲是有名的地产商,母亲是交际圈的名媛,这让他享受过坐推车,吃昂贵点心,被众人宠爱的幸福。后来父亲生意破产,将他寄养在亲友家,夫妻一起自尽,这在那个时代是常有的事,商场有风云,满城可见为钱财苦喊的可怜虫。做生意这回事,如下赌注,倘若没有本钱再玩,便拿命来下注。很多时候,生命就在一念之间继续或消逝。这些,他自幼便知晓。

寄养他的人家后来也家道中落,继父出走,继母是个极怪诞的女人,她的心因为丈夫的离开而扭曲,看佑天的眼神格外冰寒,经常因为小事而大打出手。被打时,佑天从不哭闹,皮肉之苦远远越不过心灵的孤单,他甚至会嘲讽的笑,他很同情眼前这个可笑的女人。直到后来他也离家,混迹江湖,竟然成为一名杀手。他穿黑衣服,为黑帮卖命,谁付给他钱,便为谁服务。他的速度之快,常常令被杀者看不清他的面容,瞬间致命。果断杀人,然后去找客人要钱。杀手不是侠,他们永远不会有侠气,为金钱出卖灵魂与知觉,他们都无所谓。

他回过一次继母的家。杀手有时杀人,并非单纯为了金钱。还有仇恨。

他一直记得继母最后一次打他,用扫帚猛烈的朝头上甩去,鲜血直流。而且还大声的辱骂他,并数落他父母生前的种种。他是有血性的少年,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来对付她,却暗自想,总有一天要亲身杀死她。

他悄然站在对面的楼道。他看到了久违的继母,她端着痰盂,苍老而吃力的模样,头发已有斑斑花白,穿朴素的蓝布衣,邻居的小孩在那调皮的追赶,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破口大骂,而是沉默的绕过,她的腰椎似乎有些病态,继父仍是多年未回,家里就她独自一人。她倒完痰盂,回家,竟然还拿出糖果给门口的几个小孩,小孩接过,未道谢便吵闹着跑开,她微笑着转身进门,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岁月让任何人都获得改变。他的内心涌起一些怜悯。他觉得很讽刺,这样的爱心,当初为何不肯施舍给自己的养子?

但,他随即仍开了枪,在晾被单的继母便应声倒在午后静默的阳光里。一群小孩吓得大哭。他急速离开。这是一直想要杀的人,时间沉淀,仇恨已经淡化,却仍觉得要杀。

因为他有怜悯。杀手可有眼泪,但不许有怜悯。

他的师父死前要他做最强大的杀手,这也是他的梦想。

他的师父也死于他之手,师父得罪了黑帮的头目,拿了巨额的薪金却因为一时同情而放走了他们要杀的人,自知劫数难逃,将枪交给佑天,说:之后你要记得,师父死于一个情字,你已无亲人,师父的存在对你有不利,他们要杀我,反正是死,不如死在你手上,你也好向他们邀功。他递给佑天两把银灰色的老式左轮手枪,他最爱这一款,师父怕有不测,一直身带两把枪。佑天接过,闭眼,未说话,心里默念,来世相见。随即开枪。

师父死后,他成为黑帮的新宠。杀手只有青春值钱,年迈体弱便无法执行命令,他的身手已远远高于师父。更何况,他双目无神,心中无情,只认金钱。因而,他成为相当被看好的杀手。

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认识西秀。

他要杀的是一个缅甸人,走私贩毒为生,目光如鹰,聪明如狡兔。他有自己的地盘与队伍,在浓密的棕榈林中,他私吞赃货,将另几名毒品商贩杀死于自己的阵营,引来众黑帮首领的极度不满。佑天成为刺杀他的最佳人选。高于平日十倍的价格,让佑天心甘情愿冒险,他准备足够的弹药,欲潜入缅甸人的心脏部落将其杀死。他并非无所谓生死,有更多利益的驱使,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也可接受。

他成功的执行了这一次的任务。取下缅甸人的头颅,还一人攻破他的老巢。

他残忍的割下那缅甸人的头颅之后,正欲离开,听见粗重而惊恐的喘气声。他警觉的掀开屋内的竹帘,是一名穿红底白花衣裳的中国少女,蜷缩于墙角,浑身颤抖,表情凶狠。他盯着她问:你是谁。不答。

他走近,那少女立刻从身后拿出一把尖刀,紧握着朝自己肚皮刺去,他制止她。红衣少女出着大滴的汗,害怕的看着他,她似乎一心求死,趁佑天不备,又一刀刺入自己胸口。佑天漠然看着她,停留几秒,最后带着缅甸人的头与这濒临死亡的少女一起离开。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他救了这少女。

少女名叫西秀,中国江南女子,水灵清丽,心思纤细。她被拐卖至缅甸,日日被践踏蹂躏,若不是佑天,她已悄然自寻死路。

所以,让我一直跟随你。后来的一天,西秀低头轻声说。

若你是为求安全,不如去嫁个平凡的男人,安全度日,因为跟我,你会漂泊不定,生死亦是不定。佑天擦拭他的枪,他心中不是不爱西秀,却不敢释放。

我已死一次,生死都不重要。

他因上次成功的完成任务,而惹来诸多传说。杀手却是宁可默默无闻而害怕出名的,他们害怕被仇家与警察知晓太多,那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们每一日,都要面对不同的死亡可能。

西秀在无数次生死的历练中,成为他娴熟的助手。他们一同出生如死,躲避仇家的追杀,逃开警察的搜捕。西秀仍然纤瘦,却对血腥毫不畏惧,她为他擦枪,为他包扎涂药,她的警觉已与杀手无异,夜晚的脚步声,即便是熟睡也能听清。有死敌前来,她必定镇静而熟练的推开窗,不为丈夫增添丝毫麻烦。她在履行她的承诺,生死不重要,只求跟随佑天。而,跟随是爱之使然,佑天,也是深深的爱这美丽的妻子。

佑天没有放弃成为最强大的杀手的梦想。他的出手越来越简单,却弹无虚发。未曾有过一次失手,他却在无数个夜晚深感内心乏力。

他步入壮年时,西秀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糖。他与妻子苦难太多,希望女儿可以背离如此的生活,过上糖一样的生活。他们约好,存下足够的钱,然后把女儿送到国外,让她与他们的生活绝缘,宁肯骨肉分离,也不可把上辈的罪孽沿袭。而他,仍是要坚持成为最强大的杀手,无情无泪,女儿是最坚韧的拖累,所以不可留在身边。西秀深知,却依然默默在与他厮守,丈夫的梦想是坚硬的石,她惟有遵从。

女儿叫糖,纯洁透明,她看着父母安静的笑。她温驯的在西秀怀里撒娇,那娇嗔的孩子的声音,甜蜜,却又锋如刀片,割伤佑天的心。

他仍无法彻底的绝情。他恨自己无法成为最强大的杀手。当年残忍的杀死师父,却许不了他一个夙愿,他恨自己。他时常独自一人时会痛哭失声。

西秀是简单而顺从的女子。她拿枪结束自己的生命,为成就丈夫而死,她认为值得。

西秀未曾用过枪,第一次用枪便是杀死自己,她没有怨恨,自己的生命在缅甸时便已交付于佑天,佑天的痛苦与挣扎对于她,是更深刻的折磨。她不愿自己的存在,而阻挠他成为最强大的杀手,她有极纯真的心灵,简单的以为,自己的生命可为丈夫换得强大的力量。佑天跪在西秀身边,西秀死得安详,毫无当年在缅甸人老巢处见她时的那股狰狞。女儿糖那年八岁,她似已适应眼前的凄厉,冷漠的离开。

佑天回头时,不见糖。

这可怕的小女孩,甚至还带走了一把师父遗留的枪。

佑天此后再也未见糖。

他的记忆停留在糖幼时的模样,轻声笑,孤独,喜欢粉色的玩具。

他恨自己杀手的身份,却无力改变,这是一个颓唐又忏悔的男人。他常想,若自己不是杀手,便可获得平庸的幸福,女儿不会离开自己,妻子洁白善良。这样的滋味,应是人人唾手可得的,但对于杀手而言,却是莫大的奢侈。

他依稀得知,糖在南边的城市,仍然活着,却已成为一名优秀的杀手。

他暗自惊叹,却为之骄傲。自己的女儿必定不会是平凡人,他可以设想,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半夜,如西秀般清秀的女子,安静的站立于钟楼之顶,瞄准对面正花天酒地的大腹老者,简洁的一枪,便将他杀死,然后冷漠离开,如同她八岁时离开父亲的神情。佑天站在窗前,愕然清醒,自己已是十年未见糖,不知她是否有她母亲的美丽与温柔。但既然是杀手,想必,性情应是酷烈又骄傲的吧。

他想去找她。想亲切的站在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然后一起回家。

是的。他们应该有一个家。

他应脱下忧郁沉闷的黑色衣服,平头,戴眼镜,推旧旧的自行车,穿粉送衣裙的糖调皮的做在后面,虽然西秀死了,他们仍在快乐的生活。他幻想这样的日子,却伸出双手,捕捉不到瞬间,如萤火虫般虚幻。如果都是真的,仅仅是如果,他便可放弃杀手的身份,永久的离开这个罪恶的城市。

他想去找糖。却不敢前行。他掌握太多黑帮的秘密,他们将杀人灭口。或许,现在还不是寻找女儿最好的时机,他愿意等,也许多一些等待,便可获得。

他救了一个人,名叫苏。

他在废弃的工业大楼附近行走,看见这个美而挺拔的男孩纵身从楼顶跳下,他的直觉告诉他,必须救这个人。杀手并非毫无知觉,他不想看见任务之外的人死亡,他顺手抓起旁边的绳索,用力抛出,缠住苏,然后飞跃而起抱住这个求死的少年。他已昏厥过去。

苏有严重的心脏病,佑天将其救活。

他是有私心的,他要将苏培养成最强大的杀手,完成师父临终前的遗愿。所以将苏换心,苏的心便不再疼痛,没有弱点,却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等苏可以接替自己的时刻,便远离此地,找寻女儿,过上理想中的平庸生活。

苏未让佑天失望。他努力而冷酷,没有亲人,独来独往。

他终于得到消息,女儿居住在西山公寓,以盲女形象示人。但又不敢确定她的身份。

他要苏去杀她。若她有杀手的功夫,逃脱不死,便是自己的女儿。

他相信糖的身手,定在父亲之上。

无论怎样,可以一试。若将女儿错杀,那他便舍弃幸福的幻想,忘却一切,成为最强大的杀手。他对苏说:此任务重大,必须完成,即便丢掉自己的性命。苏肃然从命,他的命是师父所给,如要拿回,自己也决不会倔强的存活。

出乎他意料,苏爱上那名女子。

但不出意外,苏被那女子杀死。

佑天断定她是自己的女儿,苏已是相当强大的杀手,能够轻易夺他性命,只有自己的女儿,这自小便不惧怕血液与子弹的恐怖女孩。原来糖一直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正欲找她,便收到糖的来信:我们都渴望成为最强大的杀手,为此付出爱与友善,甚至凶狠得乐此不疲,当杀死心爱人之后,我已成为远远比你强大的杀手,可我并不快乐。那么,为了自己,我决定放弃杀手的身份。

他在收到女儿书信的当日流了整夜的泪。

他决定放弃杀手的身份,成为女儿生命的守护使者,暗中保护糖的安全。如果她拒绝与父亲团圆的温暖,那他便做一个永远不用出现的人,残余的生命,只用来保护女儿的幸福。冥冥之中,他似乎也觉察到,西秀的死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成就他的强大那么简单。她是将两人爱的结晶交由他来承担保护的责任。

他找到了女儿。

果然如母亲一样的美丽而纤细,但苍白的脸上却有恶狠狠的孤独印痕。

他一直在暗处守侯。他看着糖如何认识新的男友,如何享受幸福。他变得出奇的脆弱,不做杀手之后,他很容易为某处细节而落泪。

他看见糖的男友的仇家聚集于楼下。他的目光立刻闪现出杀手的锐利。

他救了女儿,却失去自己的生命。

他已逐渐年迈,体力不支,未能阻挡刺入他身体的第一刀,他有种生硬却幸福的疼痛,他回头,女儿认出了自己,那一瞬间他真实的感觉到,自己便是眼前这美丽女子的父亲。那是他和西秀的爱的见证,无论他们身在何处,有糖在延续他们的生命,他的血液仍然坚强的沸腾。他此刻只求女儿可以活着离开,和她所爱的人,安全的离开。不要再重复父亲的人生,因为那并不快乐。

他死前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到此刻才变得有意义起来。

马上要见到西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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