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老北京显得清新无比,不像二百多年之后的那样,修道之人踏足其中还以为自己到了仙境,时值深冬,但是寒冷的气温并没有将热情似火的老北京们关在屋里,街道上反而熙熙攘攘,有杂耍的、有卖艺的、有卖糖葫芦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热闹的老北京城在晚晴颓废的现状中显现出了别样的色彩,同样也滋生出了不少尸位素餐的社会寄生虫——宗室子弟,而那时的博尔济吉特·瑞星便是这样的一位寄生虫大人。
博尔济吉特·瑞星在家排行老五,人称“瑞五爷”,家里还供着一件当年雍正爷御赐的黄马褂儿,祖上曾经还系过黄澄澄的王爷带子,只不过传到他这一代就不行啦,黄带子变成了红带子,但瑞五爷仍是瑞五爷,要是逛大街的时候真有那不长眼的奴才敢来撩拨咱爷们的虎须,照样揍他娘的!
这天的瑞五爷便是抱着这种心情上的街。
原本他不想惹事,关键是今儿个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上次逛鸟市儿买回来的鹩哥不知怎么就跟人学脏了口——这可是专门留着跟对街齐佳家的大少爷赌赛用的!
虽说输赢无所谓,但是丢了份儿可不行,尤其是齐佳家的那个小子,上回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跟自己那只一模一样的鹩哥,说是让街坊宗人们作证,要跟自己赌一赌,甭管谁输了,都得围着东交民巷爬上三圈儿,边爬边学狗子叫唤——这不是打爷们脸呢么?
尤其是齐佳家的提的那个地方——东交民巷!要说在城内爬上三圈,哪怕是八大胡同儿,就是爬上三百圈儿瑞五爷也愿意,可是东交民巷是什么地方?那是洋大人们的驻地!是咱们这些个宗室子弟能进得去的么?
就算是洋大人给咱面子,愿意看咱爷们爬圈权当是景儿,可是这一下就把宗室的脸面丢到国外去了——老佛爷要是知道了,还能绕得了咱?
瑞五爷嘚里八瑟地往大栅栏走去,那儿有一处他经常去得鸟市儿,毕竟赌赛还得赌,爷们儿的面子才是第一位的,但凡再能得着一只鹩哥,七天时间足够瑞五爷再把它练出来了。
朝凤轩,京城鸟市儿上最大的鸟店,也是八旗子弟们经常去的一家,刚一进门,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便纷至而起,瑞五爷是这儿的常客,进门之后打眼一瞧,看到几位平日里关系不错的票友也在这儿,便袖着手凑上前去。
“五哥,怎么着?家里的那只‘丹青’还不够,想再寻么一只?”
“嗨——!”五爷一声长叹,“也不知遭了什么鬼,家里的‘丹青’脏了口了,没辙,只好再来捡一只,这不离着赌赛的日子还有几天么,看看能不能练出来,我说老几位,今儿个还得求几位抬抬手,谁有什么看上眼的东西,能不能先让给小弟?”
“哎呦喂——!五哥,瞧您说的,咱们这关系那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您只管瞧,但凡有看得上的随您挑,身上的银子够吗?不够弟兄几个给您凑。”
“得,兄弟谢谢诸位哥哥们了,”五爷赶忙举手作揖,“这回要是赢了齐佳家的小子,咱们一起‘怡香院’,兄弟请客!”
瑞五爷这么一说,周遭几人轰然叫好——其实这就是宗室子弟们交流的规矩,有事儿求人就得先说软话,待到对方答应了再抬出自己的条件,你看他们话里话外地透着亲近,其实就跟官场上政敌之间谈笑风生没什么两样,不过这帮宗人府管辖的大少爷们倒是乐此不疲——一般的贱民还没资格进入到他们这个圈子里呢!
不多时,瑞星便挑中了一只新的鹩哥,这只鹩哥和他原来那只“丹青”差不离儿,毛色鲜亮泛着油光,弯爪如钩,鸟嘴尖锐趋直,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个底气十足又聪明的好鸟,招呼老板付了钱,几人便相拥而出直奔怡香院而去。
谁承想刚从朝凤轩出来,瑞五爷手中的新鸟便遭了难。
京城的冬天热闹非凡,叫卖各种小吃的摊铺到处都有,这朝凤轩的门口便有一个爆米花的,瑞五爷几人出门的时候正赶上米花出炉,只听得“嘭”地一声惊天动地,瑞五爷几人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同手中的鸟儿也炸着毛,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脖子。
瑞五爷自小就没听过比炮仗还响的声音,乍一下听到这老炮筒出音儿,那还不吓得个半死?于是咱们五爷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嘿——!他、妈、的!”
鹩哥惊魂初定,也跟那儿扎着脖子喊:“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得,又脏口了。
刚回过神来的瑞五爷将那个爆米花的汉子一脚踢倒:“去你、妈、的!大点儿吓死你大爷!”
其余几个宗室子弟也冲上去对那汉子一阵拳打脚踢,将他打得连连告饶。
唯独被仍在地上的鹩哥还在无知地学舌:“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瑞五爷听到这鹩哥说话,心中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心说自己容易吗,好容易弄着一个好玩意儿,刚一出门就脏了口,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想到这儿,瑞五爷怒火更盛,又冲了上去,同自己的几位朋友对那汉子一阵毒打,直到那汉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见得有出气没进气时方才罢手,瑞五爷拍拍手掌,冲那汉子吐了口唾沫:“真他、妈晦气!我说哥儿几个,今儿还是怡香院,听说赛金花今儿个出来,小弟请客咱们耍子去!”
“住手——!”
正在几人要走没走的时候,一堆巡街的兵丁赶来,原来瑞星几人动手的时候便有人报了官,此时赶来的正是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这些官兵围住几人,不由分说便将他们五花大绑,带往堆拨房听候发落。
几人当中也有带着家丁前来的,这些奴才们见了主子被辱,自去家中报信不提,单说那瑞星,被一干兵丁推推搡搡来到那堆拨房内,押入监房候审,瑞星倒也是个不怕事大的主儿,心想今日他们这几人都未曾带得黄带子、红带子,因此被兵丁们当做普通百姓掳去,等到家中有人将带子送来,定要让那衙门的主事之人当堂下跪方能放过他。至于现在么,就当这里是不收租子的客房暂且睡下便罢。
想到此处,瑞星便拽过一堆干草,侧卧其上就要睡觉,但听得耳边厢一声痛呼:“阿~弥~陀~佛~”
瑞星本以为这监房中只自己一人,却想不到拽堆干草也能拽出个人来,便连忙起身观瞧,原来是个光头的和尚,这个和尚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被打得体无完肤,一身僧衣一缕一缕地遮不住身子,浑身的伤口有结痂了的,也有尚在流血的,情形着实恐怖之极,此时又是深冬,那监房之中哪有甚取暖之物?因此这和尚浑身被冻得青中泛紫,着实可怜。
瑞星此时与那和尚倒也算是同病相怜,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连忙将自己身上的袍子盖在那和尚身上,接着问道:“和尚,你是哪间寺庙里的僧人?缘何沦落到了此等境地?”
那和尚受的皆是皮外伤,之前说话颤颤巍巍只因是被捉之时乃是夏天,来到这监房之后整日被差役拷打,却无人前来探视,因而直到深冬之时,伤口发作起了烧,本以为此生便了结在此,却想不到还有善心之人能救他一命,此时被那棉袍一盖,不多时便恢复了些许元气。
便听那和尚张口说道:“这位施主,小僧法名悟禅,乃是外地前来挂单的和尚,只因本年夏天发现一具女尸倒毙于茅厕之中,故而前来堆拨房报官,谁承想那堆拨房主事冯大仁硬说是小僧所为,罪名唤作‘因奸不允,杀死人命’,将小僧绑在此处终日拷打,小僧受刑不过,屈打成招,那冯大仁便请得上官檄文,说是来年开春便要将小僧斩首示众,谁知如今一天冷似一天,小僧本以自己便要圆寂在此,哪知天可怜见!小僧得遇恩公施主,不至被冻毙此处!”
那瑞星听了悟禅的话,心中愤恨更甚:想不到这堆拨房竟是一帮尸位素餐的无赖昏官!今日若非我来此处,恐怕这世上便又多了一条冤魂!既然遇到了,我便应当管上一管,不然如何能显得出我等宗人子弟的威风?思及于此,那瑞星便将悟禅身上的棉袍紧了几紧,好声安慰道:“和尚,你且莫怕,实话说与你听:我乃是大清皇室宗室子弟,名唤博尔济吉特·瑞星,今日也是被那堆拨房冤枉方来此地,既然我遇到你这事情,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管的,等我家下人送来东西,管叫那姓冯的混账与你好生赔礼。”
那悟禅听了瑞星一番说项,口中连连惊呼:“这可怎生使得?小僧本为方外之人,岂能让朝中大员给小僧赔礼?单有一截,小僧来这堆拨房之前乃是前往一处人家办皈依的,若是施主真能令小僧重见天日,只需几日便可,哪怕小僧出去办了皈依再回此处,即使死了也是无憾。”
瑞星听了悟禅的话,不由一乐:“你这和尚当真好笑!在这堆拨房待上瘾了还是怎的?你且放心,我说能让你出去你便能出去,咱们四九城的爷们儿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悟禅闻听此言,不由感激莫名:“如此小僧便多谢施主了,小僧身无长物,不能致谢,只有一样:若是施主将来想用佛门法式或是想求佛祖解脱之时,只管来找小僧,小僧定为施主开示念经。”
瑞星笑道:“如此我便也多谢你啦,不过这辈子我是用不上了,等下辈子吧,那时我若是落魄了,便去找你帮忙,你可不能拘我的面子。”
瑞星此言本为玩笑之语,他不知道的是,在下辈子时他还真用上了这悟禅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