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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 第四十九章 但须惜取眼前人

郑雪竹见陈永华终于同意遣陈思昭往中土传讯,心头不觉亦暗暗欣慰,遂奔入路径深处,寻了崔秀秀出来,四人一同回转军师府。

陈永华思子心切,回府后便匆匆行入书房,磨墨展纸,修书向宗瑾说明真相。但觉笔端仿佛有千言万语,无限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整整迁延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凑满一页。郑雪竹在旁,见他这等欲哭还止,欲诉还休的情态,心中不由亦感凄恻,暗自吟道:“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晏小山这阕《思远人》原意乃是写男女之情,却不道至亲骨肉之情,深厚真切,刻骨铭心之处更胜过男女相思……”转念一想,思及此番宗瑾接到书信后,定可解开心中萦绕多年的身世之谜,也许更将因此与陈永华父子相认,骨肉团聚,而龙星儿虽明知自己身世,却仍孤身一人,江湖漂零,相逢无期,不禁又有些感伤起来。

其时陈思昭与崔秀秀亦用过早点,梳洗完毕,等候已久。陈永华将信函纳入封套,旋即起身,引众人出得府门,一路行至港口,早有一艘双桅大船在彼相候。

陈永华自怀中取出信函,连宗瑾的玉佩一并付于陈思昭,声音喑哑,道:“思昭,爹爹熟知你的性情,你此番离开台湾后,只恐不会再回来了。爹爹年纪老了,大概已无力如四年前一般,潜入中土寻你回来。只盼你此去好生照顾自己,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自己是郑氏的部属。”他平日里对陈思昭极为严厉苛刻,然身当这等离别时刻,目中亦泛出了点点泪光。

陈思昭心头亦是离情万缕,然她生性内敛冷漠,故此面上仍自淡淡地不动声色,道:“爹爹放心,无论我身在何方,经历何事,均不会背叛郑氏。”顿了一顿,忽转向郑雪竹,道:“世子,你也曾与宗大哥相识相知一场,此番却有何等言语需我转告?”

郑雪竹心情激荡,离愁、思念、伤感、怅惘……种种情绪纷纷攘攘,混在一处,不能自已,此际闻得陈思昭相询,却先自怔了一怔,方缓缓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思昭,你见过他后,只须对他说,他日若有缘重逢,我定当与他共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陈思昭应了一声,将书信与玉佩收入怀中,向陈永华与郑雪竹各自拜别后,携了崔秀秀,转身一跃上船。那船随即解缆扬帆,向着茫茫沧海远去了。

陈永华与郑雪竹目送大船在无际烟涛中渐行渐遥,化作了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海天尽头,一时间心中俱有些空荡荡地,亦不知是怀念还是惆怅。郑雪竹心头更是浮起了宋人的词句:“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别后音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陈思昭与崔秀秀乘舟入海,在风浪中颠簸了十几日,方始在厦门登岸。陈思昭自幼生长海岛,惯于船行,对平常风浪已不以为意;崔秀秀却从未受过海上漂荡之苦,逐日里被摇晃得头晕脑胀,反胃不止,登陆时面色苍白,已自瘦了一大圈。

其时清廷禁海令未止,闽浙之地沿海五十里内荒无人烟,厦门作为郑氏由台攻陆的前沿要塞,自然防范得较其他各地更为严密,除各城门盘查极紧,禁止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外,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支铁骑精兵自城中突出,沿海巡逻一周,以防郑氏间谍潜入,端地是守备得如铁板一般,难寻破绽缝隙。

厦门防范虽严,然郑氏在城中原伏有内线,却是一名姓袁的中年汉子,借开客栈之名为掩护,已在彼经营多年,前次郑经于三藩之乱中趁乱夺取厦门,便得他暗中出力不少。直至郑军兵败入海,他的身份犹未曾公开,依然安安稳稳潜伏在城中经营客栈,官私两方头面极熟,在当地颇有些门路。陈思昭与崔秀秀甫一登陆,便内见他与一名店中仆役打扮的部属驾着一辆大车,在海畔相候。

陈思昭虽不识袁掌柜其人,但之前早已彼此互通过讯息,是以有此时此地之约。当下双方对过暗语,陈思昭将郑雪竹与陈永华共同签署的手令付于袁掌柜验了。

袁掌柜验明手令,确认无误后,当即正色邀二人避入大车车厢夹层。但见车厢内堆满了鱼网鱼篓一类的物事,显是袁掌柜买通守门官员,借往海边捕鱼为名,蒙混出城。

陈思昭与崔秀秀伏身夹层之内,只觉空间狭窄黑暗,气闷无比,而鱼网鱼篓的腥气却阵阵散发过来,熏人欲呕。陈思昭默运玄功,护住心头一片清明,尚可支持,崔秀秀却仿佛堕入了一个噩梦,内外交煎,身心俱疲,禁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又不敢哭出声来。

但闻袁掌柜在外扬鞭催马,驱车回城,却偏生这海边道路极为漫长坎坷,车厢上上下下地颠簸不已,竟也较海船遇浪相差不多。身在黑暗的夹层之中,看不出天光变化,单就感觉而论,却似乎较一年还要漫长。

大车辘辘前行,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过了多少时刻,耳畔终于闻到了军士问讯之声。几番应酬对答后,又是一阵轧轧的响动,显是城门在缓缓开启。继而车行转为平稳,车外人声嘈杂不绝,可见大车已入得厦门城内了。

大车在街路上徐徐行进,转过了几转,终于在一处较为平坦的所在停将下来。又闻袁掌柜在外低声道:“密站已到,二位姑娘可以现身出来了。”

陈思昭在车厢夹层内闷了这半日,手足亦不得伸展,正自难过,陡闻此言,也不待袁掌柜相助,当即伸掌将面前挡板推开,提气跃出车厢。却见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处小小的庭院,疏疏落落地植着几株低矮的杂树,墙角处另有几垄青菜萝卜之类的秧苗,散发出阵阵清新的香气。这等气息虽无甚特别,然较之车厢夹层内的鱼腥气息,已无异于天渊之别了。

陈思昭深深呼吸了几口,顿感精神为之一爽。转头向大车望去,却见崔秀秀并未随之跃出,情知有异,回身掠上车时,却见崔秀秀伏在车厢底板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竟已昏晕过去。

陈思昭知崔秀秀虽为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之女,然体质单薄,难挨磨折,受了这许多时日的风浪颠簸,早已饱受晕船之苦,方才在车上又闷了许久,又为鱼网鱼篓的腥气一熏,愈加支持不住。暗思崔秀秀此番台湾之行,有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而来,自己虽无意伤害于她,却终令她在身体与精神上受到如此苦楚,心中不觉颇为歉然,疾疾伸臂半扶半架地将她拖出车厢,在袁掌柜引导下行入前院一间单独的客房,将她放于床上,以手掌抵住她后脑“风池”穴,缓缓输入内力。直过了一炷香时分,崔秀秀方始“嗳哟”一声,张开了眼睛,挣扎了几下,却坐不起来。

陈思昭伸手试探崔秀秀额角,但觉灼热如火,显见病势沉重,不由暗叹一声,转头唤袁掌柜去开方配药,自家却怔怔地立于当地,忖道:“崔姑娘此番病情来势汹汹,不知几时方能痊愈,只恐还要在此将养许多时日。我虽身有要事,却也不能于这等情形下舍她而去……”反复思量再三,心绪便如一团乱麻般纠缠不清,难觅良图。

既无甚好的主意,二人便惟有在袁掌柜的客栈中滞留下来。这袁氏客栈虽非什么豪华所在,却也算得宽敞整洁。二人所居的房既是与其他房间都无关联的独立居处,自然更为舒适清静,除袁掌柜每日定时送来茶饭药物外,逐日里也无一人前来打扰。陈思昭生性孤僻好静,自是乐得安居,崔秀秀却是喜事爱闹惯了,在客栈中几乎是度日如年,苦于病体沉重,又无法出门走动。

袁掌柜每日入房送饭送药时,陈思昭偶尔也出言探问客栈内情形,以及是否有甚特别人物。袁掌柜却道,近日来客栈生意不好不坏,并无大异,只是十日前却有一名江湖打扮的黝黑少年入住,日日只在城中胡乱散逛,却不知所为何事,亦无要离去之意,少年形迹虽有些可疑,但从他姿态身形等处看来,又不似负有上乘武功的模样,更非机智精明之人,不应是官府派来的耳目。

陈思昭与崔秀秀听过袁掌柜的讲述,却也不以为意,仍如日常一般起居行止。崔秀秀病势缠绵,不便离开房间,陈思昭却时常往庭中暗暗调试内息,练习吐纳功夫,其余时分多半便在房中伴崔秀秀闲话,亦不甚感到无聊。

这日清早,陈思昭自庭中练功归来,正坐在崔秀秀榻边为她把脉察探病势,忽闻房外一阵急骤沉重的脚步之声,又不似来惯此处的袁掌柜。情知有异,正欲开口喝问,但听“砰”地一声大响,房门由外向内被人撞开,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陈思昭识得这少年正是崔天成之子,崔秀秀之兄崔泱泱,不由暗自诧异,未知他何以来至此处。尚未及出言探询,崔泱泱已奔至面前,大喝道:“原来是你!”扬手一拳,击向陈思昭面门,这一拳若击得实了,陈思昭至少也要鼻青唇肿。

然陈思昭的武功毕竟高出崔泱泱几倍,虽事发突然,过于仓促,却也来得及闪避应对,头颈一侧,避过了崔泱泱全力发出的一拳,回手一托一拿,扣住了崔泱泱小臂,道:“崔兄有话好说,为何一见面便要动手?”

崔泱泱蛮力发出,挣脱了陈思昭之手,又是一拳打出,叫道:“我道秀秀为何……为何……原来是你……”他本就心赣口拙,此际情急之下,愈加词不达意,只顾举起碗口大的拳头,一拳接一拳地向陈思昭招呼过去。

陈思昭身形展动,疾若飞电,接连避过了崔泱泱的十余记重拳。崔泱泱的拳势虽然猛烈,却连她的衣角发丝也捞不到半点,然他性情刚直,竟是愈挫愈勇,拳脚展开,愈发滔滔不绝,不可收拾起来。

陈思昭闪避了一阵,见崔泱泱如此不可理喻,心头亦有些暗暗着恼,自思道:“不给你这傻小子吃些小小苦头,谅你不知我的手段,事情也终无了局……”思及此处,索性不再避让,转身迎上崔泱泱的拳势,欲施展分筋错骨手法,扭脱他的臂臼,将其制住。

就在双方拳掌将触未触的一瞬之间,忽闻一旁的崔秀秀锐声叫道:“住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恼,几分惶急,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陈思昭与崔泱泱略一错愕,不禁齐齐住手。转头看崔秀秀时,却她双颊潮红,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身形亦有些摇摇欲坠,显是久病之下,更兼急火攻心,以致如此。

崔泱泱丢下陈思昭这一头,径自跃到崔秀秀床前,紧紧扶住崔秀秀双肩,疾声唤道:“秀秀,你如何落得了这等地步?”

崔秀秀闭目喘息了片刻,方徐徐张开眼睛,恨声道:“此中缘由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多此一问?现下我却要问一问你,为何定要阴魂不散地寻来此处?又为何不说清楚便胡乱打人?”

崔泱泱闻得崔秀秀这番连珠炮般的发问,忽怔怔地流下泪来,半晌方哽咽道:“秀秀,你知不知你离家私逃后,家中发生了何等事情?我历尽千辛万难,辗转寻你至此,在这厦门城中却再探不出你的踪迹……我只道你已乘船出海,偷渡到台湾,欲待往台湾追寻,苦于无法出城寻船……我在这客栈中日日为你挂心,不道你竟在此同陈……这姓陈的小子同居一室……秀秀,秀秀,你不愿嫁人却也罢了,又怎能糊涂至此?”说到后来面色益转愤恨,双目通红,显见心绪激荡到了极点。

陈思昭在一旁听得崔泱泱的言语,旁观者清,早已明白这番误会的根源,不由大为尴尬。然身在其中,又不得不出头解释,惟有自行除去了顶上罗帽,打散发辫,道:“崔兄且不必动怒,待看过在下的真实面目,有话再说不迟。”

崔泱泱闻声回头,却见陈思昭长发披拂,面噙冷笑,站在自己身后,容色如雪,双眸若星,除了身着男子的长衫短襦,活脱脱便是一名冷艳女子,姿容竟较崔秀秀尚要胜出许多!

崔泱泱未曾料得这等结果,一时间不由瞠目结舌,道:“你,你……”只吐出了几个“你”字,下边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来。

崔秀秀忽“嗤”地一笑,道:“傻瓜,此际可明白了么?陈少侠原本便是女子的呀!”

崔泱泱如梦方醒,忙不迭地起身道:“陈少侠,陈姑娘,方才的事情原是我的糊涂,我的不是,还盼你看在秀秀份上,不要动怒,宽宥则个。我崔泱泱这厢,这厢向你赔罪了!”言罢,兜头一揖,向陈思昭深深拜将下去。

陈思昭侧身一闪,避过了崔泱泱这一揖,淡淡地道:“不知者不怪,崔兄亦无须如此。然听崔兄方才的言语,青枫庄内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却不知在此可方便说否?”

崔泱泱叹道:“此事原非什么不便泄露的秘密,却也是一桩极大的麻烦。自从当日秀秀逃婚出走后,爹爹昼思夜想,竟自成疾,虽经延医调治,亦日渐沉重,终致卧床不起。他老人家经了前次云南之行后,原不大放心要我单独出门,然此际他自身行动不便,惟有遣我离家寻找秀秀。秀秀,家中之事你如今已知道了,还不肯随我回去见爹爹么?”

崔秀秀颤声道:“爹爹的病情不知有无好转,我当真挂念得很……然我若就此回到爹爹身边,他定要迫我嫁于那个男人……”

崔泱泱疾声道:“不,不会的!秀秀,爹爹为了要你回家,已将婚约取消了,你便是回到青枫庄,亦不必担心嫁人……”

崔秀秀幽幽地道:“这个男人,我确是不必嫁了。然过得一些时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男人硬派给我,我终究是躲不过这等宿命……”

崔泱泱大声道:“秀秀,爹爹已经答应,从今往后,再不会强迫你嫁人,你要相信他老人家!在他心中,你永远是最最重要的人,惟有你才是他真正的亲生骨肉,你绝不可弃他而去!”

此言一出,陈思昭与崔秀秀俱是一惊,齐齐问道:“什么?”

崔泱泱情急吐露真相,闻得二人相询,却也无意再加遮掩隐瞒,索性一直说将下去:“我原是扬州城外农人之子,五岁那年,家乡大旱,颗粒无收,父母饥病交加,相继身故。幸得爹爹自村里经过,见到村人惨状,心生侠义,慷慨解囊,舍粥舍药,救活了几百人的性命,又购置棺木殓葬死者。事情结束后,因见我孤苦无依,遂收我为子,将我带回青枫庄,教我武功,悉心养育,视如己出。秀秀,你其时年纪尚小,自是记不得这许多曲折,爹爹也道我早已忘记,是以这许多年来一直不曾提起。但我却永远记得当年之事,永远明白,你在爹爹心中的地位,我今生今世也无法代替!”他这番言语说得铿锵有力,拳拳之意表露无遗。

崔泱泱自揭身世之秘,陈思昭听在耳中,所受的震动却较崔秀秀更甚。自思道:“同样是自幼父母双亡,身世飘零,为人收养,何以他的性情坦荡直爽如此,满怀热忱感激之心,我却对身边多数人都存有疏远戒备之意,甚至常常自行与他人隔绝开来,不愿与其交往?”

尚未及寻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无意间眼光一瞥,正落在崔泱泱面上。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凝视着崔秀秀,目中充满着怜惜与关切之意,仿佛在看着一件无价之宝,随时随地要防止它损伤失落一般。

崔泱泱这等眼光,陈思昭从前亦曾见过多次,其时虽觉有些异样,然只道他兄妹情深,却也未曾多想,此际既知崔泱泱的身世,方觉他目光中大有深意。心念一转,已自有了一个计较,道:“崔姑娘,崔兄,待我为你们说一个故事。”

崔氏兄妹不知她在这等当口,还有甚闲情说故事,不由俱感诧异。二人四道眼光,齐齐向陈思昭身上射去。

陈思昭却似对此不以为意,只顾缓缓开口道:“这是一个佛家的故事。传说在一座供奉佛祖的庙宇前,有一株高大的柳树,树上有一只蜘蛛,在柳树的枝叶间不停地结网捕食飞虫,自得其乐。”

崔秀秀皱眉道:“陈姑娘,你定要说故事却也罢了,又何必说这等恶心的东西?好生教人没胃口。”

陈思昭自怀中取出一柄紫玉小梳,一壁梳理长发,一壁淡淡地道:“崔姑娘稍安毋躁,且继续听下去。一日,这蜘蛛正如往常一样张网捕食,忽有一颗露珠从天而降,落在它的网上。日光映射之下,那露珠七彩绚烂,分外璀璨夺目,惹人遐思。”

崔泱泱插口道:“纵然那露珠再美,亦不过是一颗露珠而已,终不致便成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陈思昭点头道:“崔兄说得不错。但那蜘蛛却不明白这一点,见那露珠可爱,便生出了由衷的向往之意,忍不住走过去将露珠拥入怀中。然它用力过大,露珠经不起它的力道,竟自碎成了无数点,再不能恢复先前的模样。”

崔秀秀失口道:“若是那蜘蛛当真有感情,这样一来亦非要很伤心了?”

陈思昭道:“蜘蛛确是伤心失望到了极点。它再不肯结网捕食,日日不吃不喝,痴痴守候在露珠破碎的地点,只盼上天垂怜,使露珠恢复它本来的完整美丽。”

崔泱泱失笑道:“当真是只呆虫,明明已经打碎了的东西,又如何能够复原?”

崔秀秀其时已有些为故事吸引,闻得崔泱泱出言打断,心中不由好生不耐,叱道:“你若不喜欢这故事,便不要听好了,却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陈思昭瞥了他兄妹一眼,自行将发辫束好,复戴上罗帽,续道:“如是者过了三日三夜,蜘蛛饥渴交加,濒死之际,庙宇中的如来佛祖忽然显灵,将蜘蛛招至掌中,问了它一个问题。”

崔秀秀忍不住插口道:“什么问题?”她方才还在责怪崔泱泱不该随意出言打断,此际自己却有些忘记了。

陈思昭淡笑道:“崔姑娘若要早些知道故事的结果,便须得节省些自家言语。佛祖的问题是,世上最珍贵的是何物?蜘蛛答道,未得到之物。佛祖摇头,令蜘蛛再答。蜘蛛复答,已失去之物。佛祖又道不是,遂要蜘蛛往人世间走上一遭,去寻找真正的答案。”

崔泱泱兄妹闻至此处,不禁彼此对望一眼,均感故事中的问答大有深意。

陈思昭续道:“蜘蛛来到人世,降生在一户山村里的普通人家,取名珠儿。十八年后,珠儿已长成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远近提亲之人络绎不绝,而她心中还忘不了前世的那颗露珠,是以一一回绝。一日,镇上举办庙会,珠儿去看热闹,却见到一个戏班子在庙前演戏,台上正在舞剑的是一名叫作小陆的英俊少年,珠儿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露珠的转世。珠儿苦苦寻觅多年,终于见到了他,自是喜出望外,欲上前与他相见,然庙会人多,始终无法行至近前。看看天色将晚,同来的柳家表哥又一再催促,珠儿只有随其回家,暗暗决定次日重来此地,寻找小陆。然而第二日一早,珠儿赶到台前时,那戏班子已经不在,小陆更是踪影皆杳。”言至此处,语音忽地停顿,仿佛思起了什么许久之前的往事一般。

崔秀秀正自听得入神,陡闻她言语中断,心下不由颇为诧异,疾疾问道:“故事莫非到此便结束了么?”

陈思昭为崔秀秀一言点醒,方道:“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果。珠儿见到了思念多年的人,自不肯就此放弃,遂发誓走遍天下,也要寻到小陆。柳家表哥苦劝不从,只得随她同行,一路保护照料于她。就这样,珠儿走过了千山万水,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中寻到了小陆。然而许久不见,小陆的容貌已不似当年那般俊朗动人,变得十分平凡,他本人更早就娶妻生子,离开了戏台。总而言之,珠儿自前世带来的梦想,至此却是全然破灭了!”

崔秀秀“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睫毛上已有泪珠闪动。

陈思昭却不动声色,续道:“珠儿经了这场打击,登时万念俱灰,病倒在一家小客栈中,百药罔效,不久便昏昏沉沉地日见垂危。昏迷之中,她的魂魄出窍,惚惚恍恍又回到前世那座庙宇中,跪倒在佛祖面前。佛祖道,你已在人世间走过一番,可知世上最珍贵的究竟是何物了么?珠儿仍与前次一般答道,是未得到的与已失去的。佛祖摇头道,终是太过执著。小陆便是当年那颗露珠的化身,你初次见到的七彩迷眩,不过是它的表象,究其实质,只是一滴无色无味之水,它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仅仅是你三生中的一个过客,绝不会为你停留太久,更不会为你所有。而你其时只顾对露珠昼夜思念,全然未曾留意到你头上的一片柳叶。它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你,注意着你,为你抵挡烈日,遮风蔽雨,你却将它的一切看作是理所应当,只顾享受着它的一片绿荫,从不曾认认真真地看过它一眼。”

崔秀秀听至此处,似有所悟,悄悄转过头去,向一旁的崔泱泱瞟了一眼,却见他一双大眼也正自瞥向自己。目光相接之下,二人俱忙不迭地避开,心绪却再也不得平静了。

陈思昭又道:“珠儿听得佛祖的这番言语,顿时明白,遂问道,柳叶如今却在何处?佛祖道,它也随你们一同转世为人,便是那对你不离不弃,呵护多年的柳家表哥。自你幼时起,他始终默默为你付出,给你帮助,只要你快乐,他便毫无怨言。你此时既已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便应重回人世,救他性命,了却这一段缘法。珠儿正欲再问,忽觉浑身一震,竟是魂魄自行归体,张眼看时,却见自己尚在客栈床上,柳家表哥站在床头,正以一柄匕首抵住心口,竟是因见她气绝脉停,误以为她病重不治,故决意自尽相随。恰恰在匕首将刺未刺之际,珠儿自床上一跃而起,夺去匕首,与柳家表哥一同踏上回家之路。”

陈思昭的讲述到此为止,崔泱泱却仍有些意犹未尽,疾疾追问道:“珠儿是否嫁给了她的柳家表哥?”

陈思昭淡淡地道:“珠儿能否与柳家表哥终成眷属,这本身并不重要。真正有意义的,是她懂得了珍惜身边一直关心她,爱护她之人,摆脱了那个始终追寻不到的幻影。人生在世,若能参悟透这一点,便少了许多无谓烦恼。”

这几句言语如同当头棒喝,直说入崔秀秀心里,打开了她多年来一直缠绕不开的死结。思及自己自幼时起,因嫌崔泱泱生性愚鲁冒失,常常轻视于他,却对他的种种关心爱护视若无睹,心中不由颇感歉疚,颤声向崔泱泱道:“哥哥,这许多年来,我着实对你不住……”

崔泱泱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崔秀秀这般低声软语对自己讲话,一时间亦是心情激动,难以自已,轻轻握住崔秀秀双手,柔声道:“秀秀,你且安心养好身子,不要想这许多,我从未曾怪过你……”

崔秀秀但感两道暖流自崔泱泱手掌上传来,霎时间通过自己双手流入五脏六腑,心中亦对这位哥哥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之意,脱口道:“哥哥,待我身子好了,我们便一同回扬州。你我离家日久,爹爹只怕想念得我们紧了……”

话犹未了,忽闻陈思昭在旁“嗤”地一声轻笑。崔氏兄妹愕然抬头时,却见房门半启,一缕清风自室外徐徐拂面而来,陈思昭的身影却已不见了。

崔秀秀心中犹有不舍之意,呼道:“陈姑娘,你却往何处去?”

清风之中,但闻陈思昭清冷的语音自外传来:“昔日之缘,不过是萍水偶遇,与其长聚一处,何如相忘于江湖?他日若有际会,或可重逢。”语声渐渐远去,终于归于寂静。

崔秀秀呆坐床上,反复品味陈思昭这几句言语。心头百感交集,虽不乏怅惘之意,却已不再流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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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和,一个下九流门派出来的赌王,一次偶然机会获得九族玉佩,从此纵横都市,美女,金钱,地位,触手可及,然而逆天之路铺满荆棘,且看他如何应对。————————————————————————————————————————————————————————————————————————————
  • 毒妃嫁到:鬼王难驯服

    毒妃嫁到:鬼王难驯服

    她一面是夏家放养在外,天生废柴,不受宠的庶出七小姐,一面是江湖上赫赫有名,阁中美男三千,风流翩翩的“毒公子”,绿竹阁阁主。穿越重生的她,这一世,只想逍遥自在,却不想,家族突然急招,馅饼从天而降,砸在她的头上,不知是福还是祸。“夏家七女,温婉贤淑,朕特赐婚,配于静王爷。”他本是文武双全,年少战功赫赫,皇帝最疼的儿子。却在一次战争中容颜尽毁,武功尽失,成为口不能言的废人。被皇帝封王赐名“静”,安于京城府邸休养,却权力不减,宠爱依旧,某天突然请旨,求娶夏家废物七小姐,一时之间,京城哗然。一个废柴,一个废物,也是绝配,却不想,他们皆是伪装!
  • 斩落九天

    斩落九天

    他,传说中的无敌废材,为了报仇的执念踏上逆天修真路。为了报仇、为了兄弟、为了爱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入苍穹,斩断九天。
  • 暗扣流年爱

    暗扣流年爱

    他们一开始以为会守着山过着平凡无虑的生活,只是谁会想到将来的他们和江湖扯上了关系。流年划过,最初简单的爱是否经得起江湖里的惊涛骇浪?她是否还可以羞红着脸而大胆的邀约对他说:“任子延,你明天要采草药吗?明天早晨我在这里等你!”他是否还是那个痴痴的他,可以为了占小溪这句话早早的来到那条小溪旁等她。江湖上那妖媚公子方少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一句:“占小溪,我的心的这一块是属于你的……”他们是否可以在岁月的侵蚀下,依旧回归到那幽静的山中度这他们原先悠闲的生活?他和她之间的约定,还是她约,他定吗?
  • 我在最温暖的地方等你

    我在最温暖的地方等你

    《我在最温暖的地方等你》收录了24个暖心故事,6封长信,6首短诗;刘墨闻风格式的温暖和贴心。让人相信爱情,相信生活中每一对爱人在一起的相互包容、理解和守望。“烧纸”和“纸人”的恋情,”梅姐“和”秋生“的相濡以沫、”方华“和“沙芳华”的小恩小怨。每一对恋人的故事,总是让我们掉完眼泪又笑起来。这也是刘墨闻的故事最独特的魅力。他们不是令人羡慕的王子与公主,不是跌宕起伏如韩剧的情结。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经历中,都会感受得到的,在爱情里的误会、磨合、忍让、感恩和宽恕。每一个读者,都会在这本书的故事里,找到自己!
  • 不败战圣

    不败战圣

    少年,就应该在阳光下挥洒汗水。因为汗水是不会骗人的啊!我一直天真的认为:无论天赋,一件事如果做百万遍,那我一定会比别人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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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灭轮回

    看一个从小被人欺负,高中追求一女生被侮辱的现代屌丝如何成为一个屠神灭佛的绝世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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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世废妃之满国风雨

    人前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人后却是任人欺压的草包,但是、那又如何!噩梦苏醒的她便是天地当诛人神共愤的存在,月黑风高夜,某神秘男子的出现见面就自称,未婚夫?那是什么鬼?她没有记错的话,不是和大统楚王才是……不过楚王妃她不稀罕。等等,没有看错吧堂堂楚王下跪了,那个神秘男子什么来头?只知道万人之上,娇妻之下。“禀君上,夫人失忆了,不记得以前的事。”某男嘴角扯了个惊心动魄的弧度:“不记得没关系,我上。”“君上,楚王要废了夫人,还把夫人打入冷宫,要不要属下去救?”凉凉的声音低沉着:“不用了,我上。”“君上,夫人饿了,要不要送点吃的?”某男腹黑一笑:“不用了,我上。”最后芷柔被某男吃干抹净一点不剩。
  • tfboys的千金小姐

    tfboys的千金小姐

    她们来到重庆,遇到了三小只,他们经历了太多,结局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