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抚着刘邦的遗体哭了一阵,哭累了,她抹干了眼泪,大脑转得飞快,她静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处理政务几年下来,她已经积聚了实际的政治才干。她心里很清楚:先帝大行,新皇帝未登基之前,会是权力场上风起云涌的时候,那些功臣宿将,刘氏子弟早已蠢蠢欲动,自己这孤儿寡母若处置不当,必然酿成大祸。
在没有明晰的对策前,她决定秘不发丧。
她想到了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审其食。这位与她共过患难的男人,虽然他天份不高,能力不强,但他的忠心与专情却每每都能让吕后深为感动。
她急召审其食入宫觐见。
审其食站在吕后的面前,吕后不禁又泪眼婆娑起来。吕后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审食其,这个想法却着实把审食其吓了一大跳。
吕后想秘不发丧,对外宣称刘邦病重,再召将领们入宫探望,同时埋伏甲士将手握重兵又不顺从的将领除掉。
审食其本就只是唯唯诺诺的人,他认为这么一来,反倒对自己有利,所以,他并未深虑便举双手赞成。有审食其的支持,并不能让吕后吃下定心丸。为了万无一失,她又找来手握重兵的兄长吕释之,向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这是对吕氏家族有利的事,吕释之自然不会反对。
一场阴谋正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吕后反复思量着这个计划,仔细地思量着每一步可能的漏洞。这无疑会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一旦出了纰漏,她跟她的儿女将死无葬身之地。
吕释之从宫中出来后,心中又激动又怕。
如果那些将领一除,这天下的军马就属于他吕氏家族的了,而作为吕后最为倚重的亲人,他吕释之自然就是当仁不让的统帅,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但他心里也充满了紧张,那些武将手握重兵,而且军中威信很大,要杀他们,恐怕不那么容易,万一失手,有可能会把命都赔上。
吕释之回到府上,一连几日都为此事茶饭不思,他愁眉不展,反复筹谋。吕释之的儿子吕渌见父亲从宫中回来后,就像丢了魂一般,十分不解,便向父亲询问。吕释之正憋的慌,便把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儿子,并且对其千叮万嘱,要严守机密。
吕渌嘴上是答应了,但这么大的秘密压在吕渌的心中,让他十分难受。吕渌从来不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
吕渌跟曲周侯郦商之子郦寄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玩伴,他们相交很深,无话不谈。既是玩伴,又是知音。
两人在喝酒的时候,吕渌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他将心中的秘密爆料给了郦寄。
郦寄一听,酒意顿消,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他老爹郦商就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如果吕后要动手,郦家定难逃厄运。他把吕渌送走后,便急忙返回家中,把事情告诉了父亲郦商。
郦商听后也是大惊失色,他来回踱步,思考对策。
他想来想去,要让吕后改变主意,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办到这件事情。想了一阵后,郦商便吩咐备车,匆匆离府。
郦商的马车到了审食其府前停了下来。
审食其听闻郦商来见,心想:他怎么来了,我们两家可是极少往来的,莫非大事已经泄漏,如果是此事,不见也罢!不成,还是见见为妙,若他们早已耳闻,必定对我与吕后不利,见面探听虚实也好。
郦商见到审食其的时候,并不废话,示意审食其屏退左右。
见周围已经没有闲杂人等的时候,郦商才急切地说道:足下危在旦夕了!
审食其心里觉得好笑:这算是威胁吗?
他脸上却故作惊讶道:此话怎讲?
郦商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驾崩四日,宫中却不发丧,而且意欲杀尽武将,请问武将能杀尽么?如今灌婴领兵十万,周勃坐镇燕代,樊哙又生死未明,一旦朝中大将被诛,他们得到消息,势必率兵进京,到那时,吕后太子内外皆困,岂不危险了,吕后危险,足下岂有好日子过。
审食其听完,稍微沉思一下,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心想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他佯装不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从未听说这件事!若真有这种谣言,我入宫禀明皇后!
郦商见他虽然抵赖,但审食其的窘样,已经告诉了郦商,审食其被唬住了,于是,稍作寒暄便告辞而去。
送郦商走后,审食其连滚带怕急急跑入宫中面见吕后,他把这层厉害关系告诉了吕后。
吕后夸赞他的考虑周全,其实,她不是没考虑到这一层,但吕后没想到这个谋划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泄露出去,即便这个计划再完美,一旦泄露也就失去了实施的时机,因此也只能取消,如果取消,别人只会当作谣言看待而已。
她当机立断,下诏为刘邦发丧,给刘邦上庙号为太祖,尊号为高皇帝。
年仅十七岁太子刘盈于灵前即皇帝位,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
吕后成功地由皇后升级为皇太后,后人称之为高后。
事实上,吕后对于反对力量的顾忌是过于严重的,刘邦在死前已将最强大的异姓诸侯王杀戮干净,余下的老将几乎都是俯首听命忠心耿耿的大臣。只要刘盈能够正常继位,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宫中发丧的时候,陈平正监押着樊哙在回京城的路上。
等皇帝驾崩的消息一送到陈平手中,陈平不免悲痛万分,同时,他又考虑到了更深的一个问题。
他撇下随行人员和樊哙,自己则快马往京城赶。
陈平急匆匆地赶回去,是防着吕媭向吕后进谗言。
太子一旦即位,吕后必然掌权,樊哙是吕后的妹夫,吕后与妹妹吕媭的感情之好,那是有目共睹的,陈平早有耳闻,吕媭可是睚眦必报的,如果她向吕后进谗言,那么陈平就玩完了。
所以,陈平要先她一步赶到吕后面前先作解释。
当陈平跪倒在刘邦的灵前时,他再也不能抑制住心中的悲痛,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陈平哭着喊着,泪水浸湿了衣襟,刘邦一生待他不薄,给了他一展抱负的机会,刘邦是他的主人,更是他的恩人。
吕后见陈平哭得如此真诚,心中也是感同深受,她对陈平好言劝慰之后,问起了樊哙的下落。
陈平收起眼泪,向吕后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始末。
吕后得知樊哙还活着,很高兴,表彰了陈平的忠心与机智。陈平为了向吕后显示自己的忠心,不顾车马劳顿,肯请宿卫宫中,保卫皇太后与陛下。吕后深为感动,任命陈平为郎中令。所谓郎中令,乃总管宫中宿卫的官,也称北军将军。
果然如陈平所料,他前脚刚走,吕媭就哭哭啼啼找到吕后,虽然丈夫樊哙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她还是觉得受了委屈,咽不下丈夫被囚的恶气,她把这本帐算到了陈平的头上,她向吕后恶狠狠地告了陈平一状。
吕后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比谁都了解她的这个妹妹的性格,况且陈平已经有言在先,她自然不信,便不顾姐妹情谊,扳着脸孔把吕媭打发走了。
吕后不愧是聪明的政治家,虽然吕媭是同胞骨肉,但治理国家还得依靠那些个老臣子,孰轻孰重,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刘邦的后事操办完毕,大局也趋于稳定了。
掌握权力的吕后开始感受着朝堂大臣三叩五拜的那份敬畏,都说高处不甚寒,但她却分明感觉到,高处并不寒冷。现如今,没有人可以反对她,没有人可以冷落她。
天大地大,我吕雉最大。女人怎么了?难道女人就不能成就一番伟业,难道女人就不能做出像男人一样的功业来了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治国平天下吗?
我能,一切皆有可能!
吕后想起她这些年来所受的一切苦楚,想起丈夫的冷落,想起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心突然一阵绞痛。
今天,我要夺回来。你们不是每天都有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吗?你们不是每天都养尊处优还要跟我抢吗?今天,该让你们尝尝这滋味了,我昨天的痛苦都得由你们承受。
报复的欲望在她的心中不断地逬发,她要报复刘邦,报复他对自己的冷落,刘邦给了她荣华富贵,可也带给她无尽的痛苦。
她是一个女人,她需要宠爱,需要呵护,可是这一切,都被人夺走了。
她要辣手摧花。
她下令把当年刘邦宠爱的所有妃子都给关起来,慢慢地折磨,最好能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还特别关照曾经不可一世的戚姬,后宫中,吕雉虽贵为皇后,可是戚姬仗着刘邦的宠爱,从来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吕后给了戚姬一个髠钳(剃光头)为奴的惩罚,让她脱去华丽的衣裳,穿着囚服,到永巷(囚禁皇室成员的地方)舂米。
这个昔日风光无限,美丽无比的女人突然失去了一切,甚至惶惶不可终日。
在永巷,戚姬受尽了屈辱,那些原本恭恭敬敬的丫鬟,侍从,在吕后的示意下,突然对她凶神恶煞起来,甚至连饭都不给她吃饱。
戚姬的脸上每天都挂满了泪水。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在刘如意身上了,她等待着儿子刘如意能来解救他的母亲,每当她想起儿子稚嫩的音容笑貌,她都能在痛苦中感受到些许的幸福。
如果不是这一份牵挂,她宁愿早早地死去。
儿呀,快来看看母亲吧!儿呀,快来救救母亲吧!睡梦中的戚姬掉着眼泪轻唤。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她没有见到刘如意的身影,她的期待在一天天的消磨,她的心中变得忐忑不安,她担心幼小的儿子能否逃出那个残忍女人的毒手。当希望变成痛苦的绝望后,她唱起了一支哀伤的曲子: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歌声不禁传到了吕后的耳里,吕后竟然勃然大怒。
她还想靠她的儿子翻身么?吕后怒骂。
赵王刘如意不除,迟早是个祸害。想到这里,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当即以惠帝的名义宣召赵王刘如意进京面圣,使者拿着诏书到达邯郸,赵相周昌接到诏书的一刹那,就看出了其中的诡计,他便代赵王推托了。使者三返三至,都被周昌挡了回去。
被周昌这样抵触,吕后心中很是恼怒,但她念着周昌当年保太子的恩情,所以暂时忍了下来。
如果一个爽直的周昌就能难倒吕雉,那她这些年就白混了。她调动自己的发散性思维,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整件事情的阻力不就是周昌么,只要想把周昌调开,赵王就手到擒来。
她随即下诏请周昌来京,而且诏书中只字不提赵王的事情,周昌虽然明白吕后的真实意图,但他也不敢不奉诏,因为诏书中没有提到赵王,既然如此,再以保护赵王为由,那就死定了,那叫抗旨不遵,做臣子的如此揣摩上意,死罪一条。所以周昌必须奉诏去长安,大不敬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他天真的认为只要赵王不去长安,就不会有危险。
周昌临行前对赵王千叮万嘱,等周昌一上路,吕后的第二道诏书就送到了赵王府,诏书的内容如以前一样,命赵王即刻进京。
赵王年幼害怕,早把周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奉命入京,赵王随从认为,相国周昌在长安,定能保赵王无恙。
赵王即将来京的消息让刘盈知道了,诏书虽然是以他的名义下发的,但是他却并不知情,他知道太后可能要对赵王不利,心中着急,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弟弟,母亲那边不能进谏,弟弟那边又不能明说。
情急之下,刘盈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特地到城门外迎接赵王,与他一同乘撵,进入宫中后,每日与赵王同吃同住,形影不离。皇帝对自己的弟弟如此照顾,非常的罕见。
刘盈的做法让吕后很恼火,但又不好发作,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她抓破脑袋都想不通,儿子干嘛要护住抢自己皇位的人,难道兄弟情谊能大过母子亲情吗?难道儿子不喜欢权力吗?
刘盈是个善良的皇帝。
她不知道,仁弱的刘盈之所以如此做,一则是保护弟弟,二则是像母亲抗议,在他眼里,囚禁父亲的宠妃,已经做得很过分了,现在又要谋害她的儿子,更是无法坐视不管。
母子表面和谐,私底下却在博弈。
可是日防夜防,却还是让吕后逮到了机会。赵王为了见到母亲,便在宫中盘桓下来。一日,刘盈起早去打猎,小如意却贪睡。刘盈见太后已经好多时日没动静了,所以也放松了警惕,况且打猎也不会有几个时辰,所以应当不会有事。
然而,往往事有愿违,吕后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早已把这个消息报告了吕后。
吕后冷笑一声,便下了个残忍的命令。
刘盈晨猎兴冲冲地回来,准备叫醒年幼的弟弟,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呆了,刘如意七窍流血地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刘盈抱起弟弟的尸首痛苦流涕,一度精神恍惚。
良久,他才下令追查凶手,将赵王安葬。
他当然知道这肯定是太后指使人干的,查来查去查到后来,只能找了个官奴做替死鬼,来表示对母亲的不满。
刘如意的死,吕后的心灵并没有得到平复。相反,她更加的丧心病狂,她把赵王的死讯告诉了戚姬,她就像看戚姬痛苦的样子,她相信,戚姬的痛苦就是她的快乐。
戚姬得知爱子死讯,几乎昏死过去,她对吕后骂声不绝,吕后听到后,不但不生气,反而大笑不止。
你不是很美吗,你不是很会勾引男人吗?好,贱人,那我就让你成为人见人怕的怪物!吕后疯狂地笑道。
很多天后,吕后到刘盈的寝宫,邀请儿子去观看一种叫“人彘”的东西。刘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词,于是,兴致勃勃的跟着吕后去看,在七拐八弯的永巷里,刘盈被带到一个厕所前面,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没有头发,没有眼珠,没有耳朵,没有手脚,嘴角大张,依依呀呀的发出怪音,脸上血痕泪痕交织的怪物。
刘盈当场有点想作呕的感觉,他忍着问道:这是谁?
这是你戚姨!吕后微笑着说道。
刘盈一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看看那血肉模糊的人,想想以前美丽动人的戚姨竟变成这等模样,心中一阵绞痛。他已无心观看,匆匆退了出来,深吸了口气,便不顾吕后的呼喊,夺路而去。
刘盈回到寝宫,想起刚才的场景,不免心惊胆寒,一时精神恍惚,发起病来。
这一病,便是一年。
他见识到了母后的残忍与可怕,一个问题像阴魂一样久久萦绕在他的心头: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向和蔼的母后会这么的残忍?当年,父亲残忍的把幼小的儿女踹下马车?而今天,母亲又残忍的丧心病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朕只想有一个好好地家,只要有一个温暖友爱的家,哪怕不要这个江山,朕也在所不惜。
他越想越难过,便在病榻上派人给吕后传话:这种事不是人做的啊,朕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以后有事请太后自裁吧!
后来,刘盈从病床上爬起来时,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沉湎酒色,不理政事。
吕后怎么也没想到,她在炫耀她的胜利的同时,却沉重地打击了爱子对人生的信心和对人世间美好的期待,她没料到她的做法会对儿子的心灵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她不后悔杀死戚姬母子,但她后悔让善良的儿子看到这个场景。
可是,世上并没有后悔药!
咳,盈儿,你太善良了,你不会理解为娘的苦处!吕后在心中落泪道。
她虽然残忍,但她也有责任心,她开始独自承担起大汉王朝前行的重任。丈夫离开了她,儿子放弃了她,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妇人,到底能不能扛住国家复兴的重担,我们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