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厉努力想稳住身体,然而四壁竟然没有任何凹凸,他只得继续向下坠落。
这树窟窿仿佛无底一般,不知落了多久,他才重重地摔倒在底。
强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痛,他用手叩叩周围,这才意识到自己从空心枯木落入了下面的地洞。
奢厉四下看看,漆黑一团,角落里似乎有东西在动。然而那东西似乎并不在乎奢厉的降临,枯木台上的对话传来,那东西便如僵死般定住了。
你还是找到我了。——独羊的语气中平添一丝平静。
足足八十一日,有一旯光景了。——睚眦轻蔑地说,九公子,你之所以能数次逃过我的追捕,乃是尾卜的功劳吧,还好我一直在等你的钗钹声。
大荒世界,九日为一旮,九旮为一旯。
难为你了。——九公子和睚眦竟然同时脱口而出。
九公子哂笑一下,道,想我豺族昔日横行大荒,何其鼎盛,今日终于要被赶尽杀绝了吗?
你的八个哥哥可不像你这般感怀。——睚眦冷冷地看着他。
尽管豺族众妖确实有对不起你娘的地方,但你娘的确是自己跳入井中的。——九公子强作镇定地说着,在他刚说出“你娘”之时,便听到“呲啦啦”的响声,那是睚眦正用剑摩擦着后背上的黑石。
那我背着的这块石头,又是谁落井下石呢?——异常刺耳的磨剑声。
呲溜——树下不知何时蹲坐着一只四肢伏地的兽,听着上面两妖的谈话,忽然猛吸了一下口水。那伏地的兽咽下口水,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别废话了,你瞅俺的口水!
只听话音刚落,睚眦立即手起刀落,啪嗒一声,一枚树叶状的东西从树上掉下,径直落入伏兽的口中。
伏兽边津津有味地嚼着,边含混不清地说,你的天玄剑砍的肉就是香。——接着便只是嚼肉。
很小的肉也要嚼出很大的声音,像个小童兽,很小的跌跤也要哭出很大的动静。
独羊捂着鲜血直流的断耳处,默不作声。
你可品出此妖真身?——睚眦依然把剑放到背后磨。
没错,豺族妖兽,千真万确。——伏兽咽下了那枚在嘴里嚼得稀烂的耳朵。
奢厉心中惊恐万分,惊的并非独羊的身份是豺妖,也非那伏兽就在他头顶处站立,而是睚眦那骇人的出剑速度。
如此,我便出手……——睚眦还未将剑举到眼前,便听到“咣嚓”一声,九公子一合钗钹,先出手了。
只见一道闪电似游蛇般从钗钹中窜出,径直刺向睚眦面门。
睚眦手臂一抡,天玄剑刃上腾起一束红火,舞动着,尽数将那道闪电吞噬。
呲啦啦——
紫电赤火,映照着枯木台上一朵朵玛瑙般的灵芝,宛如幻境。
九公子双手转动起钗钹,腾空而起,想从上向下削掉睚眦的脑袋。
睚眦一个转身,钗钹削在了他后背的黑石磨盘上,火花四溅。睚眦仿佛能指挥这火花似的,只用剑一指,那火花便烧到了九公子的胸口上。
九公子慌忙用手扑着胸前的火。
不着急,我记得你是有妻儿的。——睚眦把剑横在眼前,面无表情地说。
那一瞬间,九公子感受到了世上的极炙与极寒,炙的是睚眦剑刃上的火,寒的是睚眦眼神里的冰。
呵呵。——或许有吧,或许没有,九公子的喉咙里发出类似那两个字的音。
地洞里的奢厉竖起紧张的耳朵听着九公子的这句话,突然,一直在角落里不动的身影像饿兽般窜到他面前,恶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奢厉下意识地挣扎着,枯木台上又说话了,面前的身影便又不动了,只是依然死死攥着他的嘴。
他们藏身地的秘密就在我的头顶,只是……——九公子说话间,便去拆头顶上的假犄角。
你没命再看啦!——两枚暗镖从九公子的假犄角下夺路射出,直戳睚眦双目。
睚眦瞪圆了双眼,瞳孔却微微收缩,他脑袋向右一歪,张嘴便咬住了一枚暗镖,另一枚擦着他的胡须掠风而过,不知所踪。
想不到你……——九公子和睚眦又是同时说出。
世界上最有默契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冤家。
这次九公子没有哂笑,相反,倒拧着眉头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来。
“咣铛”——九公子右手的钗钹摔到了地上。
一滴滴鲜血像清晨奔袭中的露珠一样,晕开在钗钹上。
九公子滴血的右手上,正插着他刚才扔出的一枚飞镖。
那是刚才掠过睚眦胡子的飞镖,被他用尾巴兜了回来,借力甩在了九公子的右手。
你知道睚眦必报的。——睚眦的剑燃起腾腾的火,催道,你还是说出妻儿的位置吧,省了他们哭你的痛苦时分。
地洞下,奢厉能听到捂他嘴的这兽妖的心脏如落雷般轰鸣,与此同时,这兽妖还捂着怀中襁褓里婴兽的小嘴。
“哐啷啷”——“啪嗒”——一个圆滚滚的火球从树窟窿里掉下,滚落到奢厉的脚边。
那是九公子的头颅,头上歪歪扭扭的羊角上正燃着一簇赤火。
如果九公子知道他生命中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奢厉的话,那么他便不会轻信自己的尾卜之词——
圆目来者偷袭,树下馋涎,杀罚聒噪隐泣,今夜归天。
多好的一颗头,真是可惜。——地上的伏兽说着吸了一下口水。
奢厉大喊一声,然而却诧异自己竟然不被捂嘴,扭头一看,那妖兽收回手去,正捂住自己的嘴,颤栗着身体,眼中的泪水已将面毛尽数打湿。
借着火光,奢厉算是看清了,这雌兽一脸豺族相貌,正是九公子的娘子。
大荒世界,所见即为所得,相貌即为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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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拾遗录》至此窥疑——
大荒记日法:
以一次日升日落为记,一次日升日落即为一日。
旮:
九日为一旮。
旯:
九旮为一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