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后院。
天色湛蓝如同碧玉,其上铺陈丝丝絮絮的白云,是个天高气爽的好日子。
但这好日子,却不见得发生的,都是好事。
福隆客栈,连着掌柜伙计,一下不见了六个人。
六个人,六条人命。
客栈之中和前院,众多锦衣卫和保定府的捕快将客栈团团围住,分别隔离问话,再当堂互换比对,恨不得一条头发丝都要追索个来龙去脉才安心。这客栈中自然是好一番扰攘和喧哗,甚而还有哭闹声隐隐传来。
而客栈的后院,小官人和阿宁一行,面对的正是李隆景和捕头沈照二人。
想着知府老爷王伦王大人那急怒面容,捕头沈照的心越发沉了沉,若是此案不破,自己可真会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在锦衣卫千户,李隆景李大人的面前,他半点颜色都不敢流露,免得开罪这位喜怒无常,性情不定的李大人。
只因昨日抓到的女乱党林凤颜也不知如何被人救走,李隆景大人盛怒之余,下令此案和客栈失踪案合并查办,既是如此,那就唯他马首是瞻就好,无过即是功。
沈照想及此处,越发低眉敛目起来,但他也是惯于察言观色的人物,那眼力见自然是时时放得尖尖的,省得错漏了什么去。
很快,眼前的情形让他讶异起来。
锦衣卫千户李隆景李大人,竟然对着眼前的这伙人恭恭敬敬,不,看得出来,是对领头的那位华服年青人恭恭敬敬的。
李隆景微垂着头,恭声说道:“小官人,这是例行公事。此案失踪人数不少,且昨日擒获的女乱党亦被人救走,案情重大,客栈里的人须得留置,一一问过话,确无疑义之下方可离去。”说到此处,他微微抬头,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刘管事他们一眼,方才说道:“绝非是有意冒犯,万不得已之处,还望小官人海涵。”
小官人面无表情的瞟了他一眼,默然不语之中,流露淡淡的威压。
空气仿似凝滞,一时之间,李隆景的腰躬得更低,额头上也冒出密密冷汗来。
好一会儿之后,小官人开口说道:“我昨日在众人面前,给足了你面子,怎么,还嫌不够么?”
李隆景素日里也称得上是跋扈骄横,但在这位主儿面前,却当真是不敢造次,只因他心知肚明,昨日他这般客气,确是给足了自己颜面,哪怕自己的上峰,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
李隆景口中呐呐,虽然额头上冷汗越发多了,但仍旧双手垂立,不敢擦拭,那腰板也压得越发低垂。
一旁的沈照此时已知,这位小爷来头定是甚大,绝非自己惹得起的,于是把头垂得比李隆景更低,仿似当众谢罪一般。
小官人冷冷看了李隆景一眼,这才说道:“也罢,看着郭明轩的面子上,你问吧,别耽误了我们赶路。”这话说出来敲打敲打,李隆景该知道轻重了。
郭明轩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左镇抚使,从四品官职,却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之下的要员,同时亦是李隆景等十四位千户的直接上司。
阿宁低垂着眼帘,面上笑意浅浅,她瞟着小官人脚上那对所费不赀,长得跟小船似的七星黑缎青底云靴,心中却是绕了不晓得多少个念头。
最后,却是化作心中悠悠一声长叹,小官人,你……究竟是何身份?
李隆景连连称谢,勉强打点起精神,来到刘管事和几个护院家丁面前,询问他们昨夜有无听到异常响动,起夜时有无见到异样人物等细节。
刘管事一干人等自然是推称旅途劳累,且隔日还需赶路,故而亥时不到即已入睡,夜间并未听到不寻常的动静云云,措辞裕如,颜色自然,并无半点可容置喙之处。
李隆景来到秦嬷嬷和侍女琳琅青玉等人面前,一问一答,亦是大同小异,秦嬷嬷一推三四五,干净清爽,精炼老到,也是一副置身事外,毋庸质疑的模样。
踌躇了片刻,李隆景看了看小官人脸色,还是陪着小心,笑着向阿宁问道:“这位小姐。。”
阿宁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说道:“官爷,昨晚我那里有动静哦。。”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
李隆景愣了一愣,先是一喜,继而背心冷汗都出来了,等等!如果这位姑娘有什么问题,那岂不是牵连着这位小爷也不痛快了!这位小爷要是牵扯开来,又哪里是自己担待得起的。
刘管事皱起眉头,刚要开口,秦嬷嬷已经笑着说道:“听青玉说,小姐昨夜不是睡得好好的么,不会是做梦吧?青玉,你说呢?”
青玉连忙接口:“正是,奴婢昨夜吃坏了肚子,起夜数次,都见小姐睡得很香啊,小姐是不是听到奴婢起夜的声音了?”
小官人忽的轻笑了一下,凝视着阿宁,却是一付静待分解的样子。
阿宁妙目流转,小嘴一撇,做出不屑表情:“才不是呢,哼。。”
李隆景又看了一眼小官人,见他亦是神情专注的望着这位小姐,不由得打个激灵,腰身一挺,盯着阿宁,看她有何分解。
阿宁向小官人抛了个眼神,纤长的手指冲他一指,得意洋洋的说道:“昨晚,都快到亥时三刻了,他还来敲人家的门,给我带了些红豆糕过来,讨厌死了,明知道人家想保持身段,晚上要戒了宵夜,还老是来送些好吃的,哼,你们说,他是不是居心不正。。”
一下子,提起来的很多颗心又放回肚子里去了。
小官人闻听此语,不由失笑,墨玉般眼眸柔和的看着阿宁,同时微微摇头。
李隆景看了看小官人,又看了看这位貌似娴雅文静的官家小姐,不由得无可奈何的笑笑,没牵扯就好,没牵扯就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小官人对这位小姐,态度可是不一般啊。
阿宁哀怨的看他一眼,忽然嘴一嘟,上前两步,扯着小官人的衣袖摇摆,不依说道:“唉哟------,小官人-----,你看这位官爷,老是盯着人家看,还在那儿莫名其妙的发笑,看得人家心里直打怵,不知道是不是觊觎人家天生丽质,貌美如花,想要诱拐人家。。”
李隆景瞠目结舌,大惊失色,这,这是从哪儿说起,这位小姐的脑子是不是有些不清楚啊?给我一付天胆,也不敢和这位爷儿争风吃醋啊,这般撩拨,实在是莫须有的罪名……
一旁的沈照讶异之余,见得李大人当众出丑,却也在肚子里暗暗窃笑。
知道阿宁性子的方氏家人都在心中暗笑,但面上还是要作出平板模样,以免李千户李大人下不来台。
阿宁瞟了李隆景一眼,哼,让你昨天下令打林凤颜打得死去活来,今日本小姐也要狐假虎威,给你点颜色瞧瞧。
小官人自然知道阿宁想做什么,他无奈的摇摇头,继而抬手冲李隆景摆了一摆:“李千户,我这妹子忒爱说笑。若是你的话问完了,就请自便罢,我们也要出发赶路了。”
口中讷讷的李隆景一听此话,如蒙大赦,立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叫上沈照,恭送小官人一行启程。
临行之前,闻得前院中锦衣卫如狼似虎的呼喝声,还有些哭叫声响。小官人略皱了皱眉,见阿宁她们当先出了院子,这才又驻足转身低声交待道:“李千户,我知你职责所在,于此例行公事,但我看这客栈中,大都是些普通百姓。问过之后,若当真是寻常人物,并无嫌疑,就不要留难了。为免节外生枝,最好还是交待手足们收敛着些,勿要扰民才好,若是闹出些难看事体来,殊为不妥。”锦衣卫借办案之机,从中渔利,也不是一遭两遭了,旁敲侧击一番,也并不为过。
这话堪称直白,其中含义,李隆景自然心知肚明,他面色略带苍白,口中连连应道,不敢不敢,合着一旁鹌鹑似的沈照一道,躬身送小官人从后门离去。
天色放晴,万里无云,这大好天时,委实让人心中愉悦。
一行人,嘻嘻哈哈,溜溜达达的出了城,其中最高兴的还要数阿宁了。
林凤颜得救了,应该就是保定分舵的人救出她的。何况现在保定分舵的人都不见了,应该已是一同迁转到安全的地段去了。
虽然不知后事如何,但惊雷的作风一向雷厉风行,而又不失筹谋周虑,后边的事情,想必也是妥妥当当。
更别说,自己还让那可恨的李隆景当众吃了个瘪,哈哈,真是痛快。
想到此处,阿宁笑眯了眼,索**待青玉打起帘子,自己趴在窗前,兴致勃勃,咿咿呀呀的轻声唱起了小曲儿。
看着车队前边那匹神骏大马上俊朗的背影,阿宁暗暗心想,至于能和这样一个家伙一起到江南去,才不是自己高兴的缘由呢,哼!
风儿轻轻吹送,风中似乎还带着清澈的阳光味道,很好闻啊,阿宁双臂叠放在车窗上,然后下巴枕着手臂,在阳光中闭上双眼,面上满是彷如梦境般宁静甜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