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的内容平常,然而语调充分表达了两人的感情。玛丽因早有奥克塔夫·德·冈夫人提醒,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存了戒心,知道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关系重大,她向拉乌尔也说明了这一点。于是,在这群贵妇中间,他们俩惟一能享受到的乐趣就是仔细玩味心上人的声音、动作、姿势和看法,他们紧紧抓住细小的事来交流感情。
有时双方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一件东西,像是在上面镌刻两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时他虽然在谈话,眼睛却在欣赏情人微微伸出的脚,那颤抖的手,还有那不停地、意味深长地摆弄着首饰的手指。此时,他们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而是通过物件互诉心曲。这些物件是那么能传情,以致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往往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所爱的女人递送茶杯、糖碟或是别的什么,以免被周围那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人觉察出他内心的慌乱。无数的欲念、大胆的愿望、激烈的思想都从目光里小心地流露出来。在这里,躲开众人的视线握一握情人的手,就如同一封长长的情书一样能表达感情,如同一个亲吻一样能使人销魂。爱情因为有各种顾忌而更膨胀,因为遇到各种障碍而更增长了。这些被诅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碍成了劈碎的柴禾,使爱情的火烧得更旺。在这里,爱情不能外露,只能隐藏在渴求的眼光里,隐藏在神经质的肌肉抽动或一句平常的客套话里。伟大的爱情竟至于用如此可怜的方法来表示,由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爱她的男人身上有多么大的威力。
有多少次,到了楼梯的最后一级才能和心爱的人讲一句话,补偿整个晚上忍受的折磨和那些无谓的谈话2拉乌尔这个不把上流社会放在眼里的人,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的议论里,语言精妙如火花四溅。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怒吼,一种艺术家碰到难以忍受的障碍时发出的怒吼。这种罗兰式的狂怒[注],这种把讽刺挖苦作为大棒去摧毁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爵夫人如痴如醉,却使其他人只觉得有趣,他们好像在看西班牙马戏团里一头浑身披挂的公牛。
“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还是得不到清静。”勃龙代对他说。
这句话使拉乌尔的头脑恢复了冷静。他不再当众发火,让人家看好戏了。侯爵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
“您真能逗乐,以后下午四点钟请常光临。”她故意高声对他说,好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听见。
拉乌尔对“逗乐”这个词颇为恼怒,尽管这个词是用来对他发出邀请的。他顿时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讲,好像有些演员在台上不表演,而瞪着观众。勃龙代有些可怜他。“我的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厅的一角对他说,“你怎么把在佛洛丽纳家的举止态度搬到上流社会来了?这儿不兴动怒,不兴长篇大论,只能时不时说一句风趣话儿。哪怕心里气得想把众人从窗户扔出去,脸上还是要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
嘲讽人要轻声慢气,对心爱的女人要装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不能像驴子在大路当中打滚那么放肆。在这儿。我的朋友,恋爱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么你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私奔,要么你就拿出绅士风度。你太像你小说里描写的情人了。”
拿当耷拉脑袋听着,活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狮子。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他说,“这个脸色难看的侯爵夫人请我喝茶,要我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还觉得我逗乐!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圣茹斯特[注]要砍这帮人的脑袋了。”
“你明天还会来的。”
勃龙代说对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残忍的。第二天,拉乌尔在“去”和“不去产之间犹豫了好一阵以后,还是在一个重要的讨论进行到一半时,丢下他的合股人,跑到圣奥诺雷区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当他在门口付车钱时,看见拉斯蒂涅那辆崭新的轻便马车驶了进去,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伤;他决心也弄一辆华丽的马车和一名驾车的小厮。伯爵夫人的车子已停在院子里,拉乌尔见了满心欢喜。在情欲的支配下,玛丽的行动就像时针在发条推动下那样准确。她已靠在小客厅火炉边的一张安乐椅里了。有人通报拿当的名字时,她没转脸看他,而是从镜子里端详他,因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会转身看拿当的。在上流社会,爱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监视,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小计谋:这就使好些乍一看来于爱情无用的东西有了生命;诸如镜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利用它们,而不是使用它们。
“您进来的那会儿,大臣先生正说保工党人和共和党人彼此很融洽呢!”德·埃斯巴夫人对拿当说,一面用目光向他指指德·玛赛。“您对这件事大概也有所闻吧!”
“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拿当说,“我们仇恨同样的东西,我们在恨什么上是一致的,在爱什么上是不一致的。如此而已。”
“这种联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玛赛说,一面看了一眼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和拉乌尔。
“您有什么高见,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问伯爵夫人。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您以后会参预政治的,夫人,”德·玛赛说,“到那时,您就是我们的双重敌人[注]了。”
拿当和玛丽只是在德·玛赛走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拉斯蒂涅跟着德·玛赛离去,埃斯巴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第一小客厅的门口。两个情侣顾不得去想大臣的挖苦话,他们总算有了几分钟的自由。玛丽急忙脱去一只手套,将手伸给拉乌尔,拉乌尔抓住这只手,吻着它,好像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伯爵夫人的目光表达了那么高尚的柔情,使拉乌尔不禁热泪盈眶,易激动的男人就是会动辄流泪。
“在哪儿能见到您?在哪儿能跟您讲话?”他说,“假如我老是必须掩饰我的声音、我的目光、我的心、我的爱情,那我会死去的。”
见他流泪,玛丽非常激动,她答应只要天气不太坏就到森林去散步。这一许诺给拉乌尔带来的欢乐比佛洛丽纳五年里给他的欢乐还要多。
“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这种不得已的沉默又使我多么痛苦啊!”
伯爵夫人心醉神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候爵夫人回来了。
“怎么,您对德·玛赛的话竟无言以对?”她说着走了进来。
“对死者应当尊重,”拉乌尔回答说,“您没看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吗?拉斯蒂涅充当他的守护人,是希望他在遗嘱里提到他。”
伯爵夫人为避嫌疑,就推说还有其他人要拜访,想走了。为了这一刻钟的相会,拉乌尔牺牲了他最宝贵的时间和最使人动心的利益。玛丽还不了解这种枝头鸟似的生活的详细情况,这种生活与千头万绪的事务以及要求很高的工作交织在一起。如果两人之间有始终不渝的爱情把他们联系起来,而互相推心置腹、共同考虑生活中出现的困难又使这种联系日益紧密;如果两颗心朝夕交流各自的烦恼,正如两人的嘴相互交流气息;如果他们怀着同样的焦虑互相等待,遇到障碍一起战栗;——那么,任何事在他们眼里都是重要的:女人能理解,对方为避免一次迟到需要多么深厚的爱情,匆匆来一次该要作出多么巨大的努力;男人忙碌、苦恼时,她能和他一起奔忙,一起希望,一起激动不安;有怨气,她只对东西发泄;她不再疑神疑鬼,她了解并能估量生活中每件小事的价值。可是如果两个人刚刚相爱,这时的爱情充满了热望、猜疑和苛求,两人互不了解;如果你爱的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女人,她认为爱情应该时时刻刻守候在她的家门口;如果你爱的女人过分重视自己的尊严,事事要别人服从,哪怕她的命令错得会导致男人破产;——那么,这种爱情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劳动!上流社会妇女仍然受着十八世纪传统的影响,当时每人都有一个确定而牢靠的地位。如今,大多数男人都必须为自己谋一个职位,必须开拓自己的前程,加固自己的产业,但很少有女人了解他们生活中的这些难处。今天,地位稳定的人屈指可数。只有老年人才有时间恋爱,年轻人却像拿当那样被迫在野心这条战船上拼命划桨。女人还不大能接受这一人情世态的变化,她们满以为那些时间不够支配的人像她们一样时间太多;她们无法想象,在她们自己的事情、目标以外,还存在别的事情和目标。即使情人为来相会战胜了勒耳那沼泽的九头蛇,他也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她们只顾享受与情人相见的幸福,而忘记了其他一切;她们只感激情人给她们带来心灵的激动,却不打听他花了多大的代价。如果她们闲来无事想出了一个计谋(这种计谋,她们随要随有),她们就会当首饰一样拿出来炫耀;为了赴约,你像囚徒扭断牢房的铁栅栏那样排除了客观障碍,她们却在那儿慢吞吞地玩弄花招。最后,胜利还得属于她们,你决不要和她们争夺。不过她们也有理:当一个女人为你冲破了一切,你怎能不为她冲破一切呢?
她们所要求的和她们奉献出来的一样多。从埃斯巴夫人家回来时,拉乌尔发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