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柱是自己;但爱上一个人,生活的支柱就是他人。”漂亮的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则笑着说:“情夫好比禁果,我认为这句话概括了一切。有时,玛丽不赴外交界的聚会,也不到杜德莱勋爵夫人或加拉蒂奥讷公主这些有钱的外国人家里参加舞会,这种时候她总是上意大利剧院或歌剧院看戏,然后就去埃斯巴侯爵夫人家或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家,有时去德·图希小姐家或蒙柯奈伯爵夫人家,再不就是去葛朗利厄夫人家,当时只有这几个贵族沙龙对外开放;而每次从这些人家出来,她心里都播下了不良的种子。人们劝她要充实自己的生活(这是当时一句时髦话),要被人理解(这也是一句在女人嘴里有着奇”怪涵义的话)。她怀着不安、激动、好奇的心情回到家里,陷入沉思。她感到自己的生活里缺了点什么,不过她还不至于把它看成一片空虚。
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是玛丽常去的沙龙之中最有趣、也是人最杂的一个。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是一位娇小可爱的女人,她接待艺术名流、金融巨头、杰出的作家,不过要经过非常严格的挑选,因此,在交际方面最挑剔的人也不必担心在她家遇到任何二流人物,最自负的人在那儿也不会失望。社交界重新聚首的那个冬天,德·埃斯巴夫人,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德·图希小姐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等好几家的沙龙已在艺术、科学、文学、政治等各界新的知名人士中吸收了成员。上流社会是从不放弃它的权利的,它总是要人们给它消闲解闷。冬末春初,在蒙柯奈伯爵夫人举办的一次演奏会上,当代一位文学界和政界的名人拉乌尔·拿当露面了。
他是由当时最有才华、也是最懒散的作家之一,爱弥尔·勃龙代介绍来的。爱弥尔·勃龙代也是名人,不过这只是就小范围而言:新闻界很捧他,但出了这个圈子,他就不为人所知了。这一点,勃龙代自己也明白;再说他也不抱任何幻想,言谈间常表示看不起名誉地位,譬如他说过:“荣誉是一种毒药,只能小剂量服用。”
自从经过长期斗争而崭露头角以后,拉乌尔利用了被戏称为青年法兰西[注]的风雅的中世纪派对形式的热中,加入了这些膜拜艺术的人们的行列,像天才人物那样标新立异。这些人的用心倒挺好,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十九世纪法国人的服装更可笑的了。革新这种服装的确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必须承认,拉乌尔身上有某种伟大的、怪诞的、不同凡响的东西,它需要合适的外壳来与之相配。不管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两者半斤八两),都一致认为拉乌尔的外表再符合他的精神不过了。他的本来面目也许比经过修饰以后更为奇特。他那仿佛被摧残和毁坏过的脸使人以为他曾经和天使或者魔鬼交过战,很像德国画家笔下蒙难耶稣的脸,上面布满了脆弱的人性与上帝的威力不断斗争的印记。然而,面颊上深深的皱纹,凹凸不平的脑壳上的槽沟,眼睛和太阳穴上的陷窝,丝毫不表明他的体质赢弱。那坚韧的皮肤、嶙峋的骨骼看起来非常结实。由于生活无节制,发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佛已被躯体内的欲火烤干了,但它却包着一副奇伟的骨架。他的身材又高又瘦。为了惹人注意,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而且总是乱蓬蓬的。这位不修边幅、身材欠匀称的拜伦,长着两条苍鸳的长腿,膝盖肥大,胸部过分前挺,他那青筋暴露的两手像螃蟹的双螫一样有力,手指细长而刚劲。拉乌尔有着拿破仑式的眼睛,那是双蓝色的,目光能穿透你的灵魂的眼睛;他的鼻子有点弯曲,但很敏感。他的嘴巴长得挺秀气,加上那两排女人特别喜欢的洁白无比的牙齿,更显得好看。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思想和火热的感情,他的前额闪着天才的光辉。有一种人,为数不多,但从你身旁走过时,立刻给你留下强烈的印象;他们到一个沙龙里马上形成一个光点,把所有的视线都吸引过去。拉乌尔就属于这种人。他以不修边幅而引人注目,如果可以借用莫里哀的一句话,他就像爱丽央特说的“身上邋里邋遢’。[注]他的衣服总像是被故意揉过、拧过,皱巴巴的,边角蜷起,为的是和他的相貌一致。他通常把一只手插在敞开的背心里,这个姿势国吉罗德画的一张夏多布里昂先生像而变得很有名。拉乌尔采取这种姿势倒不是为了模仿夏多布里昂(他不愿模仿任何人),而是为了破坏衬衫上有规则的褶痕。他常常突然猛烈地摆动脑袋,就像纯种马不愿者披着鞍辔,不时抬起头想挣脱嚼子和缰绳那样,这种痉挛性的动作常把领带一下子扭成一团。他留着长长的、下端尖尖的胡子,但他不像那些把胡子蓄成扇形或三角形的风雅绅士,他们把胡子梳啊,刷啊,捋啊,还喷上香水,而他却听其自然。他的头发和领带、衣领搅在一起,厚厚地披在肩上,衣服与头发摩擦的地方于是变得油腻腻的。他那干瘪多筋的双手从未用指甲刷子和柠檬水拾摄过,好些专栏记者说,他甚至很少用清水洗一洗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总之,这位伟大的拉乌尔是个滑稽人物。他的动作生硬而突兀,好像一部装配得不好的机器。他走起路来从不规行矩步,总是七歪八倒,横冲直撞,有时又戛然止步,因此常常撞到那些在巴黎的通衡大道上悠闲漫步的市民身上。他的言谈充满辛辣的诙谐和尖刻的俏皮话,而且像他身体的动作一样令人难以预测:谈话的语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由复仇的调子变得甜蜜温柔,含着诗意和抚慰,有时他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有时又猛醒似地进出几句,叫人听起来十分吃力。在社交场合,他的举止大胆而笨拙,他蔑视社会的习俗,摆出一副对上流社会所尊崇的一切都要予以批判的架势,这就使他与那些思想狭隘和力图维护传统礼节的人格格不入。但这种作风是一种像中国货一样新奇的东西,一点不令妇女们讨厌。何况,他对妇女们往往极其和蔼可亲,似乎乐意让她们忘掉他那古怪的外表,乐意战胜某些人对他的厌恶,以满足他的虚荣心。自尊心或自豪感。“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一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问他。他口气很大地回答说:“珍珠不是藏在蚌壳里的吗?”另一个人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说:“如果我对所有的人都好,那怎么能让人看出我对某—个人特别好呢?”拉乌尔一向把杂乱无章作为自己的招牌,并且把它带到精神生活里来。这个招牌倒很符合实际。他很像那些到资产阶级家庭去做打杂工的可怜姑娘,什么都会干:起初他当过批评家,而且是个大批评家,但是他觉得干这一行有点吃亏,他说,他的一篇批评文章抵得上一部作品。后来,剧院的可观收入吸引了他。然而,把一部作品搬上舞台需要持之以恒的工作,他干不了,只得和一位通俗喜剧作家杜·勃吕埃合伙,这一伙根据他的构思来编剧,把他丰富的思想压缩在短小的,但却妙趣横生、很能卖座的剧本里,这些剧本一般都是为某个男演员或女演员而写的。凭他们两个,就给佛洛丽纳,一个能够叫座的演员,闯出了牌子。后来他觉得,像孪生兄弟似的老是同别人合在一起,有点辱没自己,便单独写了一个剧本在法兰西剧院上演。戏失败了,还引起一场恶战,摧毁性的攻击文章排炮似的向他轰来。早在青年时代他就试图涉足法兰西剧院,那时候古典主义统治着剧坛,他却写了一部绝妙的《品托》[注]风格的浪漫主义剧本;整整三个晚上,奥德翁舞剧院一片骚乱,以致最后剧本被禁演了。很多人认为,第二个剧本和第一个一样都称得上是杰作,而且比所有他和别人合作的卖座好的剧本更能使他成名,不过这是在不大为人们了解的圈子里,也就是在真正有鉴赏力的内行中间享有名气。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再有这样一次失败,你就要流芳百世了。”然而,拿当没有走这条艰难的路:为生活所迫,他重又写男人头上扑发粉,女人脸上贴假痣的十八世纪的通俗闹剧、服装剧,或是把一些畅销书改成剧本。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只不过还没显出全部本领罢了。再说,他也涉猎过高级文学,发表过三部小说,还不算已付排的作品,它们像养在鱼池里的鱼儿一样是拿得稳的。如同那些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的作家一样,他的三部小说中数第一部最成功。这部当时被轻率地列为头等作品的书,这部艺术家的作品,他利用一切机会让人把它誉为当代最好的书,本世纪惟一的小说。他还常常抱怨说艺术对人太苛求。他是那种竭力把绘画、塑像、书籍、建筑等一切作品统统列在艺术之神麾下的人。他先出了一本诗集,这本诗集为他在现代诗坛上争得了一席地位。集子中有一首晦涩的诗颇受人赞赏。因为没有财产,他不得不从事写作,从戏剧到新闻,又从新闻到戏剧,分散和浪费了不知多少精力,但他总相信自己会走运。所以他倒不像某些已到暮年却并未发表著作的作家,名气只建筑在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