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鸿凝望着前方,对方漆黑的长发散落肩膀,手中握着的明珠在黑暗之中有淡淡微光。重走当年的旧路,他这才蓦然惊觉,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如十年前。
“后悔?当然没有后悔……慕琴,就像是你一直被黄金锁链束缚在帝座之上,陪伴在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泉泽身边,耗尽了十年的时光。”是的,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光,她将自己的青春与曾经的梦想全都抛掷一边,守着冰冷的王座,日复一日的衰老。
“是呵,我们原来……都是不会后悔的人。可是,就算当初是多么固执而坚定的本心,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之中,终究也会慢慢淡去吧。”手握明珠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之中带着微妙的感情,“这个帝座已经捆绑了我的一生,那么,我又如何能够再继续阻碍你呢?”
女子再也没有迟疑,转身往黑暗的更深处走去。柳彦鸿微微一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对方的步履匆匆,然而他却难以释怀刚才那番话,“慕琴,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已经觉得厌倦,那么……我们可以一同离开。这个帝国已经走向了自己的强盛,我们已经为之耗尽了所有的力量,问心无愧了。”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狂喜。然而对方只是停住了脚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一直往黑暗的最深处,隐隐有铁链拖动地面发出的声音。刺耳的声响在黑暗深处响起,仿佛困住食人的野兽。
慕琴抬起手,有闪烁的灯火悠悠燃起,那是雕琢在石壁上的青铜台灯,燃到一半的烛火陡然亮起,照亮了漆黑夜色。女子的脚步没有停顿,一直到四盏青铜兽头灯亮起之后,柳彦鸿这才倒吸了一口冷气,玄铁铸成的牢笼中,竟然缩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
“祖父……”一开始还略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然而直到老者抬起头来的时候,柳彦鸿这才失声低呼。
那个垂垂老矣头发枯白的老人,不正是当年自己的叱咤天下谋略无双的祖父么?然而岁月宛如无情的刻刀,一下一下,将对方割得支离破碎。
“祖父!”一直以来不动声色男子惊呼,跌跌撞撞跑到了牢门边,老者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然而却蓦地有热泪纵横,浑浊的瞳孔中透着一切都幻灭的绝望。
“柳峰柳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慕琴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柳彦鸿的身边,“这么多天,我给你看的那些奏折,大人以为如何?”
“天下……其实早已经是你们的天下了。”老者发出了一缕感慨,颤颤巍巍伸手按住了柳彦鸿的手臂,“彦鸿,是你的祖父……已经老眼昏花了。”
“祖父……”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直到柳峰将牢狱之中的奏折全都递了出去之后,李彦宏这才有些恍然大悟。那是这几日上呈的奏折,其实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河堤涨潮,自己也早已经派人拨款赈灾,不过是请慕琴盖上玉玺罢了。
“海晏河清,也不过如此了。”柳峰叹了口气,喃喃道。
越是平淡无奇的奏折,越是说明在帝君的治世之下,这片国土是在用一种怎样的状态勃勃伸展。它的弊端已经被摧毁,取而代之的是盛世之国。
“只有和平,才能滋养出这样的盛世。”慕琴长长叹气,“柳大人,并不是我在阻拦你复国的大计。而是这片国土上的臣民,甚至是来自旧部荣国的人,都从未有过半点复国的念头。对虚无荣耀和名分的看重,是上位者自己心中的执念,却不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执念。所以……你的计划才会一次又一次失败,不是败在我的手上,而是,你们逆着历史的潮流,又怎么会成功呢?”
“是啊……可惜我明白的,实在太晚了。”老人靠在栏杆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皮肤松弛的手轻轻抚上男子的手腕,叹息道:“彦鸿,祖父这一生,一直都在犯错。”
“不会的,祖父……不会的。”柳彦鸿的声音带着哽咽,即便是在无数个夜晚,曾经有手中仗剑而来的刺客在深夜中摩拳擦掌,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即便自己的祖父在这两年中,曾经不顾一切的想要杀了自己。然而,这毕竟是自己的祖父啊。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自己的面前?
“慕琴……”他霍然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道:“求求你,放了祖父!”
“你明知道,我怎么会杀了柳大人。更何况你我之间的交情,从来也用不上这个求字。柳大人当初被张超所擒,我不愿将他交出去,才会委屈大人在地宫里暂居几日。”慕琴微微摇头叹息,“可是这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彦鸿,我这次召你前来,就是想要你带着柳大人,离开帝都,走得越远越好。”
“你……想要我逃走?”柳彦鸿蓦地一惊,低声道。
“怎么会是逃走呢……”慕琴微微笑了起来,眼中有微弱的笑意,“你也知道,这条地道究竟通往何处吧。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外走,就能离开帝都。彦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么,没有人不会后悔,十年的时间,已经够了。”
十年……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么。在这十年里,他殚精竭虑,为这个国家付出了一切。可是到头来,自己的手中握着的,却只是空空荡荡的一缕风,什么都没有。在很久之前,他的梦想,并不是成为这样一个手握天下权柄的政客才对。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已经到了经历枯竭的尽头了吧。在支撑下去,每一日,都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痛苦。现在,帝座上的女子走到了自己面前,伸手点亮了漆黑夜色之中的虚空,告诉自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从此山高水远,再也不要回来。
“我们的一生都耗在了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十年来,你始终都是一个人。”慕琴的手颤抖着,终于覆上了男子的面颊,隐隐有泪从脸颊滚落,“我不能再让你和我一起,将生命虚掷在这场没有尽头的肮脏政治中。离开我,离开这个帝都……”
“那你呢?”男子的嘴角露出了苦涩笑意,漆黑的瞳孔内隐隐有神光离合,“你要一个人留在帝都,直到整个人都跟着腐烂么?”
慕琴摇了摇头,从手中滑落一柄铜匙,只听见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铁门已然应声而开,“走吧,不用再管我了。我并不是一个人留在这里,至少……我还有泉泽。”
柳彦鸿的目光陡然一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对方心中的执念究竟有多么可怕,那个在冰洞之中沉睡了将近七年的男子,即便是天下所有的神医都摇头叹息。然而她却还在等待着,等待那遥不可及的飘渺希望?
“你疯了么!”一路上默然无语,直到快要走到地道出口的那一刹,一直沉默着的男子陡然出声道,伸手握住了慕琴的肩膀,“你到底要守着那具尸体到什么时候?是不是非要到一百年之后,彼此都已经垂垂老矣魂归归墟之后你才明白,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柳峰霍然一惊,伸手掰开了自己的孙子,然而白衣的女子却像是被那样的呵斥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
柳峰一时间心急如焚,这些年来,整个天下都知道昭日皇后是如何深深眷恋着早已经死去的皇帝。但是谁都不敢在皇后面前提起这件事,用尽天下的灵芝药草和珍奇宝物,到头来其实都不过是一场虚空而已。
就连孙思邈和曾竹星两位大夫联手都无能为力,那是早已经魂归西天的人,大夫医治的只能是病人,怎么可能连死人都治得好。
但是……柳峰察言观色,只怕慕琴并不这样认为吧。彦鸿说话未免也太莽撞了,虽然他已经位极人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的不过是好听罢了。只要慕琴愿意,随时可能将他们爷孙两人赐死。
但是意料之中的爆发并没有出现,慕琴只是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不欲多言,“彦鸿,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如果你要我承认,泉泽是真的死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来,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那个在冰洞之中沉睡的男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慕琴的支柱。是的,她不是不知道,被冰封的那个男子,重新睁开眼眸的希望有多么渺茫,可是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那么……他就再也不会醒来的可能了。
所以,她才一直占据着帝位,不断地、不断地等下去。
“你既然这样执迷不悟,那么……就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