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原本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却没料到事情竟然会糟糕到如此。
山脚下，睁着眼眸的女子神色娴静，如果不是方才柳彦鸿说的那番话，或许任谁都会被这样一幅画面所打动。然而仔细看了，才瞧得见那女子的面孔都是呆滞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被人抽走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原来弟弟去了，你果然就是和他一起去了么？”怀玉坐在了女子的身旁，她素来是千金之躯，从来没有涉足过这样的地方，然而此刻却也涌上说不出的疲倦，只觉得心里空茫茫的，“我倒是也想和你一样，不吃不喝，不动不说，只可惜……”
她的话微微一顿，然而坐在身边的女子却始终毫不动容，只是漠然看着远方。
“只可惜汤歌丁武城之事，父皇驾崩，长公主与平王双双身死，其余两个弟弟，一个文弱，一个好武，竟然再也没有旁人可以取代父皇之位。朝廷之中动荡不安，四海诸国的废王蠢蠢欲动，竟然是片刻也不得安歇了。”怀玉盯着慕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天下，没有人比泉泽更适合继任父皇之位。否则迟早有一天，它会因为根基腐朽而轰然倒塌，乱世战火，将重新席卷这个天下。慕琴，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与我何干呢？”那个连眼珠都懒得转动一下的女子忽然笑了起来，“当年那个只知道恃强凌弱的怀玉公主，如今也可以在我面前谈论国事，头头是道。那么，为何你不取代你长姐，登基天下，成为大周的女帝？”
怀玉霍然一惊，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摇了摇头，“我不行，我不是长姐，我没有她那样的杀伐决断。如今天下动荡不安，我能持政已经是勉强，还有攘内安外，调兵遣将，安抚民心……一桩一件，我做不到。”
天下的人都向往那个万人之上的御座，误以为站得越高，就可以超脱世俗之外，为所欲为。然而只有真正站在巅峰的人才明白，所谓高处不胜寒，原来不仅仅只是一句空话。
她无力握住重若千钧的权杖，却又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染指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而慕琴只是淡然笑了笑，那一点点涣散的神智勉强又凝聚了起来。这个天下，她曾经在离开王都的那一段漂泊的旅程之中，曾经和它的命运休戚与共。在龙辇之中誓死要将乾武皇帝灭杀，宁肯一人背负天下骂名也要维护的，除了泉泽之外，也曾经悲悯过这天下苍生吧。
她手中的剑，的确有一瞬，是为了苍生而拔。
即便那一瞬短如流光，随着泉泽的离去，她所有的人力都在刹那间被抽空，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来对抗。
她的整个人都快要被摧毁，然而此时此刻，在怀玉口中听见这个天下动荡的命运，她竟然再一次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有人生来就适合成为一个帝王，你没有你姐姐的杀伐决断，可是你比你的姐姐要聪明。至少你知道，有什么东西，自己是做不来的。帝王之道贵在平衡，上下制衡，徐徐图谋。诸王****不安，可分封而治。最后权利分薄，再一举铲除，废除诸王，设置郡县。让天下子民，归属君王，而不是他们早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国君。”慕琴微微闭上了眼眸，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然而听着这样的言语，怀玉的眼底却露出了异样的情绪，片刻后，她才终于笑了起来，“我原本还心存怀疑，可是现在终于明白了，你的确才是，比我们兄妹几个都更要适合的人啊！”
慕琴抬起眼眸来，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知不知道，荣国，已经造反了？”怀玉用手在虚空中一指，那是东北的方向，也就是荣国的属地，“他们距离汤歌王都最近，在王都之中设下的眼线也最为庞大。父皇驾崩的消息，原本被佘安将军一力压了下来，可是他们竟然还是知道了。如今大军压境，气势汹汹。”
得知那样的消息，原本就面色苍白的女子此刻更是深深蹙眉。荣国图谋已久，更有傅冥与柳峰这样的能臣耗尽一生的力量与之争斗不休。如今傅冥死在康定楼上，消息走漏，但是竟然没有剿杀，柳峰必然是推断出，乾武皇帝在耗尽十年时间设下的杀局里，最终也没能逃过最后的死劫。
乾武皇帝一死，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吧。
“你的妹妹……曾在事变的前一晚前往燕王府寻求庇佑。可是泉泽现在都已经成了这样，又如何能庇佑她呢？佘安将军性情耿直，日后两军交战，他只怕立刻便会将你妹妹的尸体送去荣国。”没有注意到女子陡然变色的脸，怀玉依旧缓缓说道。
“你们想要我去做卧底？”联想起方才那句最适合的人选，慕琴终于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冷声道。
“不是。”然而怀玉却微微笑了起来，否定了女子心中的疑惑，慕琴蹙眉，准备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对方却已经翻身跪了下去，脸色坚毅，“我要做的，是希望你回到朝堂之中，以燕王妃，不，是以皇后的身份，统领群臣，安抚天下！”
慕琴坐在石堆上，有些愕然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她曾有过千百种设想，却实在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以皇后之位统摄群臣，从某种方面而言，便是在自己的那个朝代之中，所谓的摄政吧！这群人，竟然想用一个叛乱之人的女儿，来做自己的摄政皇后？
“因为我和佘安将军都相信，你不会……亲手葬送了泉泽的帝国啊。”跪在地上的女子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低低道。
慕琴只觉得心口一痛，竟然说不出话来。
泉泽的帝国……是的，在那个野花烂漫的庭院之中，两个人曾经并肩看过辽远而清冷的月色。他曾经对自己说过，他希望能够取代自己的父皇，守护这个天下。那是他身为皇子的责任，无可退避。
他原本可以实现这个责任，或者说……是他人生的意义。可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他却飞身上前舍弃了一切，挡在了自己面前。
是她……是她，毁掉了这个天下最后的希望。
“是的，我不会毁掉这个帝国。在泉泽醒来的时候，我将会把一个强大的，平安的国家，再度交到他手中。”慕琴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安详。而怀玉终于松了一口气，几乎快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三日之后，翠屏山外有皇后凤仪，奢华浩大，金碧辉煌。
“真的已经决定了么？”柳彦鸿就懒懒倚在门扉上，外头的人不得进入，可他却丝毫不曾在意。小连为慕琴梳着华丽的发髻，而为慕琴梳妆的嬷嬷们更是不敢怠慢。这是大周皇朝的皇后，也是垂帘幕后的——女帝。
“我必须要走的。”慕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件茅屋其实简陋得很，唯有妆镜繁复华丽，清可鉴人。它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就和此刻盛装的自己一样。
她原本以为可以避开一切，却没料到宿命有这样一双翻云覆雨的手。人在其中，其实半点都由不得自己。
可是这一次，她却是心甘情愿的。
她要为那个在冰窟之中沉睡的男子，守护住一个风雨飘摇的帝国。
看着对方坚毅的眼眸，柳彦鸿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那么……我和你同去吧。朝堂之中诡谲风波，我怕你一人应付不来。”
慕琴微微笑了起来，神色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多谢。”荣国叛变，恐怕谁也没料到，最后举起利刃与盾牌来遏制这场灾难的，却是荣国的翁主和主事之人的孙子吧。
命运的荒诞与可笑，总是开着这样冰冷的玩笑。
慕琴心底这样想着，然而脸上却并没有颓唐之色。她的步伐走得很稳，每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原来一个人心中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她就再也无所畏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