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农村的年尾是红白事最集中的时候,外出的年轻人选择在这时候结婚不会太耽误务工;老人们则多是在这物候骤变的季节因为不适应而过世。
不过这年的冬天却并不太冷,至少在华北平原是这样。除了有时是雾天或者风天,阳光下的感觉是舒适和散漫的。这样的好晌里,不时会有“嘭——啪”的炮声在冬天的村子里响起,甚至是另一个村子的哪一家在办红白事事,也会传来“啵--!”的炮声,绵远而悠长,让得下闲的冬天显得平淡而有味儿。
一队迎亲车辆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堵在路上,听着村子里“啵-啵”的炮声,等待着通行。这个车队有十几辆车,可以算很充场面了。堵在最前面的一辆,是一部黑色新宝来。车上的中年司机抓了抓方向盘,漫无目的的向外看:黑色的煤堆,起了碱的砖墙,堆肥的粪堆,前面脏兮兮的货车。当他的目光盯在一处却视而不见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着,当时家里商量买车时“贤内助”不让他买黑色车,因为迎亲的应酬肯定不会少,自己当时没太在乎,说黑色车大气。如今也半年多了,这种有滋有味儿的“业余生活”也像对方向盘的新鲜感一样觉得平淡了。
后面有些人下来走动,凑在一起拉上几句,他似乎听到有人谈起这是哪个村子,就揺下玻璃问:“哎,你刚说这是哪里?”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背对着他,并没有听见,还挡住了其他人,他只得又提高嗓门儿问了一遍,于是有人注意到他问话,回答:“辛庄儿!”然后忙又去应另一个人的话茬儿。
“又是一个叫某庄儿的。”他想,又坐回车里,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次是他的机关同事章德林的内侄结婚,除了这个同事,其他人他几乎一个都不认识。“哎!你们把车朝厂区里开一下行不行,闪开个空儿俺们就过去了!”他走下了车看了看货车一侧的空档,轿车恰恰不能过去。对往货车上装货的工人说:“兄弟,咱把车动一下闪个空儿喃们先过去去不行吗”
“嗯…不多了,这就完!咱稍微等一会儿
,再挪动也不省时间,担待一下吧,俺们加把劲儿装快点,决误不了新郎倌儿的好日子。”
车队里有人笑出来,人们下意识向新郎乘的那辆车看了几眼。提到新郎,接亲的人们似乎觉得有些特别,因为他所乘的那辆车上,还放着他的一辆折叠轮椅,而前去迎娶的新娘也是有一条病腿。
这时新郎正往车外探出身子,可能是因为紧张和失眠而有些发白的脸,讷讷的抿嘴笑了一下,熟人打他的趣,他就抿嘴把脸侧向别处,挂着笑容心里却在翻腾。看着路边住户的下水道流出的水漫在路旁的空地上,流到车轮下。他下意识的调整了一下坐姿。胸前庄重又有些碍事的仿真花在车窗上刮了两下。亲友们为什么话题笑声中忽然提高了嗓门,喧闹却听不清楚,出神中逐渐充耳不闻。待到有人递给他一支烟,才又回过神来推却了。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自己的生活将为之迎来改变,好像只是两家的一个决定之后就发生的了,快的不真实,又真实的有些苍白。他想起半年前。
第一章
“哎,王老师!…我嘛,没什么事可做,烫花儿呢。就是饭店托盘上盖的花布,按图形用烙铁把它镂空。…挣不多,打发时间而已。…噢?这,算了吧,人家能同意?··不是信心不信心,这得看实际啊!…啊,行啊,就当聚聚吧,那个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嗯,工作时间倒不算短啊。行,我去看看。好,挂吧!”
“么啊?阿松儿,”身旁的妈剪着加工好的“花儿”上的线头,
“技校的王老师说让我去看看,有份儿工作。顺便大家再聚聚”
“嘛工作?!”
“跑手机呗,有几个同学干过。”
“是说给你说个对象吧?!”
阿松抬头看了她一眼:“妈,你耳朵够灵的啊!”
“灵嘛!”妈等了等,没听见阿松回答,就问:“怎么回子事儿啊?”
“就那么回事呗!”
“这叫嘛话啊!?人家给你说人儿呢!”
“我没心思。说了人儿怎么养啊。”他低着头说。
说了人儿就能养!你也老大不小了!”
阿松轻轻吁了一口气,关了烫花儿的烙铁。
“干么去?”
“出去转转,坐了快五个小时了。”他拿起床边的两条小板凳。
“这孩子,干活儿就有够!”
“这也叫活儿?”
“哎,给你说了个什么人儿啊?!”
“哎呀,人家残疾轻,看不上咱!”
这是一个只有母子两个人的家庭,母亲张素华,47岁,儿子萧松,24岁。
萧松“一个浊水塘边坐着,像他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处境,只要去想,基本都是烦心事。当他回到自家院门口时,扫了一眼,没见炊烟。
“妈!“他在门口叫:“还不做饭啊!”
“昂-!”里屋妈应了一声。
他支着板凳进了里屋,见妈还在烫着花“行了,去做饭吧。”张素华就关了烙铁,放在瓷砖上,边往外走边摘粘在衣袖上的碎布片。
萧松并没有继续拿起烙铁,而是将床上烫好的花儿拿到一边,躺在了床上。等妈做好饭进屋叫他,见他躺在床上,似乎有些无奈:“吃饭了,吃完了再干。”
饭桌上,张素华对萧松说:“有的事儿你得考虑了,我没老还能管你,可总不能跟你一辈子啊!”
“你难道让我烫花儿攒钱?一上午两块七?”
“那是你笨!”
“生嫂子快,不见得比我快一半儿,又能挣多少?”
“我说,你赶紧找个人跟你过,有了孩子我现在还能给你看,老了也有人养,这事情不能再拖着了,今天你们老师给你说的这事情你上点心”
萧松低下头“唔”
萧松在两天后坐长途来到了市里。上车前他笑着劝回了想和他同去的妈。
“行了妈,沧州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不用跟我去我能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真给你拐带回个儿媳妇儿来。”张素华拗不过只好让萧松自己去了。
车站离学校很远,联系老师王莉,她给联系了一个开摩的的残疾学生,到了学校,王莉和一名男老师已等在那里,她们帮他把轮椅从三轮上弄了下来,然后一边“嗒嗒”的步履轻快的推着他,一边用中年妇女那种特有的平稳热情的音调跟他讲:“其他人都来了,就等你、宋康都急的跳脚了。”萧松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那个没稳当劲的花花公子的样子,所以远远的看见了宋康他就招手喊道:“你们几个货、想我没?!”
“你猜呢?!”宋康夸张的对他招着手,几个同学也笑吟吟的在教室门口等他。
王莉的语速很快,几句就说到那女学生,介绍的很简短却清楚。
方志杰过来推他的轮椅,王莉很默契的让给方志杰,说她要去办公室去一下,然后快步的走远,“嗒嗒”的快步在宽旷的校区传的很远。几个人簇拥着他嘁嘁喳喳的进了教室。学校可能是放了个短假,教室里人不多,不像在上课的样子。有两个坐着轮椅的男孩儿在屋子一角对坐聊着,还有两男一女三个中年人,不知道是来修手机的还是有孩子在这里上学。靠在中间最里侧的是两个女孩子,剩下的就是他熟悉的同学,方志杰和许先勇是常人,已经在沧州找到工作站住了脚,杨腾大名“小腾腾”是王莉的亲戚,和宋康一样是程度较轻的残疾人。萧松都和他们打了招呼,包括角落里的两个有点滞涩的男孩儿。最后对两个女孩子笑了笑“:新学员?”两个人对他也点头笑了笑算是默认。这时他觉得后脑勺儿被人推了一下,回头找,见杨腾很暧昧的歙开嘴,眼睛里的笑意似乎想说“你小子只顾跟女孩子搭讪”。萧松一个握拳的动作,杨腾笑嘻嘻的躲远了。看几个同学都跟着杨腾笑,像当年一样一班同学在一起热热闹闹。杨腾和许先勇已经王莉介绍各自结婚,连方志杰现在的对象都是王莉当的月老,萧松为此曾开玩笑说:“可见王老师多么热心‘公益’!”
宋康和他同是献县人,家境很好又是独子,只有一条病腿,他的女友萧松见过,用许先勇的形容“漂亮的不敢多看--落差太大了。”
“你丫怎么才来啊!我们以为你兴奋过度半路抢救去了”不知为什么,宋康尤其爱学北京粗口,上学时和喜欢模仿沧州各地口音萧松(偶尔也学括粗口)一鄙一谐相映成趣。
“谁知道你小子先来啊,不等我!”
“我好几天前就来沧州玩了!要不就去接你了”
“反正折腾点儿路费也败不了家是吧?”
“那是!”
一班小兄弟很快就聊得热乎起来,萧松和口音相近的同学就讲献县话,沟通差些的就用普通话,颇有几分游刃有余的感觉。一群人外围站着家长模样的人,有一个穿一件格衫头发有些灰白的,做了一个可能是习惯的动作--捋了捋袖子然后走过来:“你叫什么啊?“
“哦‘萧松’!”他敛起嬉笑回答。这人似乎对他这个新来的挺感兴趣,喜欢有些夸张的用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人看,表情、举止有点像简笔画,一看就是个大脑和举止一样单纯的人。
“家里有什么人啊?”中年人继续问道
“我和我妈。”
“你们都是献县的?”旁边穿白衫中年人指着他和宋康问道。这人大概有一米七五,身材略瘦了些,配上端正的脑袋反倒有些比例失调的感觉。
可怜的萧松只以为是这男的见他和宋康熟络,所以才判断他和宋康一样是献县的,回答说“对”。然后杨腾又凑过来问他住处怎么安排,他和杨腾说了几句,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又问他们:“您这是有孩子在这儿上学?”
“这俩是喃们家的!”中年妇女笑吟吟的接了话,手却指着好远的两个女孩子。
“哦-!”他对这一家人笑笑,看那两个女孩子,近些的可能是姐姐,留着过耳的长发和刘海,脸型有些长,白皙的鹅蛋脸,萧松一眼看过去,非常无厘头的想到,如果她头上加两个发髻,脸型会长的很有个性;另一个圆脸的女孩儿皮肤有些黑,本长得俏皮活泼的五官透着些羞怯落寞,可能是残疾对她的影响。但两姐妹坐着,什么情况的残疾也看不清楚。
“她们··也是和我们一样身体不太好吗?”萧松问那妇女。
“嗯、是”妇女点头
灰发的仍饶有兴致的和他聊着,比如“路上怎么来的”“这轮椅转着费不费劲“,家里盖没盖房”他没了话倒有些冷场。这使得萧松一路劳顿的倦怠很快就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回答着他“无微不至”问题。终于他停止了提问,开始在屋里闲走。萧松听宋康几个聊着,倚着桌子一阵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