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我依然想念那些个单纯的只有疙瘩汤相伴的日子。我们心无旁骛,所以我们单纯,所以我们快乐;我们知足,所以我们自足,所以我们快乐。
第一次读美国女诗人狄金森的诗,随手翻着书,像是占卜,翻到哪一页就是哪一页,翻到的是这样的一首:
到天堂的距离像到那最近的房屋如果那里有个朋友在等待着无论是祸是福这几句短短的诗,便再也没有忘记,好诗,就像是漂亮的姑娘,留给人的印象总是深的。
到天堂的距离真的就是那样的近吗?只要那里有个朋友在等待着?
当时,我这样问自己。我的答案是肯定的,狄金森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那时,我有一个朋友,他和我都在中学里当老师,我们都刚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常常就是这样,有事没事,心里高兴了,心里烦恼了,都会相互地跑过来,不是我到他家,就是他到我家。
我们聚在一起,其实只是聊聊天,无主题的聊天,却曾经给予我们那样多的快乐。那时,我们都不富裕,唯一富裕的是时间。那时,我们哪儿也不去,就是到家里来聊天,其实是因为我们衣袋里实在“兵力”不足,不敢到外面花费:一杯清茶,两袖清风,就那样的聊着,彼此安慰着,鼓励着,或者根本没有安慰,也不鼓励,只是天马行空天南地北地瞎聊,——直聊到夜深人静,哪怕窗外寒风呼啸或是大雪纷飞。如果是在我家,聊得饿了,我就捅开煤火,做上满满一锅的面疙瘩汤,放点儿香油,放点儿酱油,放点儿菜叶,如果有鸡蛋,再飞上一圈蛋花,就是最奢侈的享受了,那是那段日子里我拿手的厨艺。围着锅,就着热乎劲儿,满满的一锅,我们两个人竟然吃得一点儿不剩。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在一起聊天中所包含的内容,也不见得多么高尚,并不是将精神将感情将心中残存的一份浪漫,极其认真而投入地细针密线缝缀成灿烂的一天云锦。虽然到头来做不成一床鸳鸯被面,毕竟也曾经闪烁在我们的头顶,辉映在我们的心里,迸发出一点儿星星的光芒,让我们眼前不曾一片漆黑。
我依然想念那些个单纯的只有疙瘩汤相伴的日子。我们心无旁骛,所以我们单纯,所以我们快乐;我们知足,所以我们自足,所以我们快乐。
夜晚,我盼望着他到我家里来,同样,他也盼望着我到他家里去。那时,我们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有楼房。但是,那时,我们真的很快乐。往事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我们只管眼前,我们相互的鼓励,我们彼此的安慰,我们只是靠着最原始的方法,到对方的家里去,面对面,让感情贯通,让呼吸直对呼吸。我们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谈笑之中,将一切化解,将一切点燃。
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因为什么事情(大概是学校里的工作安排)而烦恼不堪,低着头,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拉着他出门骑上自行车,跟我一起回家。一路顶着风,我们都没有说话,回到家,我做了一锅疙瘩汤,我们围着锅,热乎乎地喝完,他又开始说笑起来,什么都忘了,什么也都想起来了。
记得那一天,我的母亲突然去世。想起母亲在世时的一桩桩往事,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不懂事而让母亲伤心,我悲痛欲绝而渴望有一个可以向他倾诉的人。怎么这么巧,他推门走进我的家,像是知道我的渴望一样。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我的面前,听我的倾诉,一直听我把陈芝麻烂谷子都讲完。他没有安慰我,那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安慰。我连一杯水都忘了给他倒,他知道,那时候,我需要的和他需要的是什么。
什么是天堂?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天堂。对于我们,这就是天堂。狄金森说得对:
到天堂的距离
像到那最近的房屋
如果那里有个朋友在等待着
无论是祸是福
作者简介
肖复兴,河北沧县人,《人民文学》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们曾经相爱》、《早恋》、《青春梦幻曲》,中短篇小说集《四月的归来》、《北大荒奇遇》,报告文学集《国际大师和他的妻子》、《海河边的一间小屋》、《生当作人杰》等。
【心香一瓣】
朋友是另一个自己,是人生路上可以同你一起笑、一起哭的人。真正的友谊,是心照不宣的契约,是心心相印的守候,无需条件,亦无动机。
拥有友谊的人是幸福的。罗曼·罗兰说:“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人,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了真正的朋友,就有了通往幸福天堂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