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
每年每年,母亲都站在春光的枝头,用犁头跟土地对话,用种子跟土地同眠,长出了庄稼,庄稼是绿色的,长出了绿色,绿色是希望的,长出了希望,希望是诱人的。
母亲,在以一种精神,喂养着她的儿女们。母亲又在刨地了。从早到晚母亲总是这样在地里忙碌。地里的苞谷秆已窜起一人多高,嫩绿的叶片闪着油光交错摇曳,泥土和苞谷花的气息,从地里爆裂出来,淡淡的清香,直沁肺腑。一只肥黄的狗,几头雪白的羊,还有几十只灰红的蜻蜓,团结在母亲的周围,活活蹦蹦,荡漾着生命的气息。
五月,地里那些低贱的草本植物总是疯长起来,像日本鬼子,“米西米西”地围攻庄稼。这是敌人,庄稼的敌人,母亲的敌人,母亲得手起刀落,将它们除掉。猫了腰,低了头,母亲手里的锄铲下“噗噗噗噗”地翻出一溜泥烟,本就稀落的杂草,纷纷倒出一条路来。清晨的风起了,把苞谷叶拱得飒飒挥动。一只阳雀高叫着,从地头訇然飞起,美丽的颜色在空中格外耀眼。远山、近溪、太阳、村落、血红的霞光、淡白的炊烟、排队的牛群、唱歌的孩子、赶路的鸭子……都在母亲的视野里,显出一种温柔的情调。母亲在这样的境界里刨地,就像在我们的书本里刨诗,那躺在课本里被我们吃了又吃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仿佛不是唐代某位诗人所作,而是母亲所为。母亲,是站在庄稼地里最为朴素最为动人的诗人。
那年,农村实行责任田,田土到户,本来已跟我们住在城里的母亲,硬是不顾我们的阻拦,独自跑到乡下要了一亩田两亩地半坡荒山。那阵子,母亲高兴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没日没夜在田地里转,一趟两趟,一天两天,竟转出一把一把的老泪。一双鞋印蹒跚着,像花朵,开在田边地角。母亲托人写信说:“我一辈子没得粪田粪土,现在有了,托邓小平的福。田在水井边,是肥田;地远了点,有很多沙和岩头,荒山其实不荒,有89棵杉树、28棵枞树、50棵蔸树,还有一棵椿木树,这些都是为你们种的,是一份好家业,我要一把老骨头守着。”我们看了,不禁黯然神伤,谁要您守着呢?母亲!大半个世纪,好不容易把我们盘出头,见一天好,又跑到乡下去侍候土地,岂不是自讨苦吃?可母亲不依,说多了,她就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吼一些唠唠叨叨、七零八落的流水话,甚至大放悲声,让我们不打自退。母亲总是这样,一旦观点不符,发生争执,她就施出这套看家本领来征服我们。想起母亲一生为我们所遭受的苦难,我们只得委曲求全,由着她来。
母亲16岁时就到我们这个家族里来了。因了年少的美丽,母亲被一伙土匪从苗山抢去,做“压寨夫人”,而母亲趁土匪大摆宴席酩酊大醉时,只身逃到了几百里外的土家村落,嫁给了我父亲。母亲那时穿着朴素而光艳的苗服,银首饰亮闪闪,银项圈珠圆玉润,银耳坠小小的,风铃一般,悠悠晃荡,因此,当父亲一发现母亲时,就心花怒放得毫不犹豫地娶了她。父亲也是一样的出类拔萃,美貌过人,人们至今还传颂着12个女子同时爱上父亲而相互决斗的故事。在父亲去世后多年,母亲还常常在我们面前孩子般憧憬地怀念和夸耀父亲。而命运偏偏跟美丽开了个玩笑,结婚几年,父亲就死了,母亲从此几乎过上了沦为乞丐的生活。在一天短似一天的光景里,母亲的头发如纺出的棉线,越纺越长,而我们在母亲泪水与屈辱的喂养下一天天地长大。长成了花,花与别人一般香艳;长成了树,树与别人一般高壮。
我们都成了有出息的儿女。
可是母亲,似乎生就的土命,她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这种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就回到了庄稼地里,培植、浇灌和延续对土地的感情。
站在庄稼地里,母亲像一只停落的瘦鸟,飞遍天涯海角后,又找到了这块赖以生存的土地。那种对土地的执著与热爱却愈来愈牢不可破、坚不可摧。正像母亲常说的“再贱的草也都有离不得的根!”
因此,在儿女们长大后,母亲唯一的夙愿,就是加倍地用汗水和生命喂养这块土地。每年每年,母亲都站在春光的枝头,用犁头跟土地对话,用种子跟土地同眠,长出了庄稼,庄稼是绿色的,长出了绿色,绿色是希望的,长出了希望,希望是诱人的。顶着夏日的辣热,母亲双手的茧子在田地里又修又剪,皮破了,茧老了,汗干了,手粗了,整个夏天秀发飞动,翠生生地漂亮起来了:绿的裙子,黄的地毯,辣椒、南瓜、茄子、稻谷、小米、葡萄,都像一张张剪纸贴满了田间地头,坡上垅上。秋日的阳光跟在母亲身后,啃着泥土,吃着青草,舔着庄稼。母亲,挽起裤脚,走进庄稼地里收割。庄稼,风起云涌,一派金黄的水浪。母亲是穿行水浪的一条鱼或船,所到之处,水浪一排排倒下,庄稼地里的庄稼活,是一种质地优良的民间工艺,母亲是这工艺的传人。
现在,又是秋天了。秋天的田野,到处滚动着庄稼的清香。草薅完了,苞谷开始背个儿,稻子开始壮籽,一如儿女,所有的庄稼都正是吃饭长力气的时候。母亲的身影晃动一片片茫茫秋色。但是,今年秋天的阳光仿若毒蜂,锐利的蜂刺把庄稼与土地,全都螫得蔫兮兮的,大病一场。一连20多天了,不见风,不见雨,只见土地慢慢焦枯皲裂,庄稼慢慢失去绿意变得枯黄,人们的皮肤通红透黑,晒出了一层油、晒落了一层皮。母亲守在田边地头,整日整夜心急如焚。想挑井水,井水枯竭;想挑河水,河水在六七里以外的山脚。本很脆弱的母亲,抚着一棵棵庄稼,哭了起来。天!你怎么这样不可怜庄稼人呢?母亲买来个猪脑壳,又杀了一只鸡,摆上碗筷,用筛子端着来到地里,开始敬土地菩萨。她在地里的四个角落和中间各插上一支香,烧了,对南、对北、对东、对西,各各一跪一拜,念:“土地菩萨,你要显灵啦,我们好的让你吃,好的让你穿,你要保佑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啦!”可土地爷并没有立时显灵,天依然一天天旱下去,庄稼依然一天天萎下去,泥土干成了颗粒块,热风一吹,满天黄尘。母亲,我年迈七十的母亲,跟随乡民,成群结队地走向了通往山脚的路。
山脚。河水也干下去了,河床被火烧过一样,光溜溜的,全是大滩大滩的矶子岩,银灰色的青光灿烂眩目。河心的一线水潺潺地流着,母亲和乡亲们背着背桶,挑着水桶,提着提桶,在这里打水。山路九曲十转,又高又陡,母亲手里提着半桶水,如蚁爬行。手酸了,腿麻了,全身的汗水湿透了。可母亲依然走着,爬着,甚至挪着,把水从山脚一点一点提来,淋在庄稼上。蓝天下最为耀眼的,是母亲满头飞霜的白发。
雨,终于下了。像多年没有开闸的河堤,水一下子就满山满垅猛窜起来,母亲喃喃片刻,就立时戴了斗笠、披了蓑衣、拿了锄头,冲入雨中,开沟引水。风包围了她。雨包围了她。风雨卷起的声音与迷雾包围了她。而母亲依然在风雨中挺立着。一条浅浅的沟,载满黄泥水缓缓地流入了田野,浇灌着庄稼……母亲彻底病倒了,一个多小时的暴雨,把母亲的骨头与血液都淋成了冰水,透骨的凉,母亲,不知她在病中是否也梦到她的庄稼?
终于,母亲不能下地了。劳动的艰辛,使母亲日见衰老,孱弱不堪,像一台破旧的机器,母亲所有的零件都遭受损害。一有风吹草动,生命的秩序就无从正常运转。母亲却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自然给予生命的败落,硬撑着在地里来回逡巡。再也不能背苞谷下山、割谷子进仓了,母亲就拄一拐杖,上上下下在地里拾散落的稻穗,找遗漏的谷棒子——土地,是母亲生命的根。
万万想不到的是,当母亲用血用汗用生用死把庄稼收进仓时,她竟找到县政府,把粮食全都运往了湘西北一个名叫保靖的小县城!那里,遭受了空前的水灾,成千上万的人等着我们伸出援助的手。
母亲,在以一种精神,喂养着她的儿女们。
作者简介
彭学明,土家族,湖南湘西保靖人。1987年毕业于湖南吉首大学外语系。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全国第九届人大代表,全国第十届人大代表。著有多部散文集。
【心香一瓣】
天地间没有什么标尺可以丈量母爱,没有一支歌可以唱尽儿女对母亲的感激。华章万数,母亲的形象也各异。
本文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位朴实、善良、坚强、执着、仁爱的中国母亲形象。她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和教育着儿女,在儿女心中树立起了一个光辉高大的形象;她用自己对土地的执着热爱,谱写了一支勤劳、坚强、无私、仁爱的旋律交织而成的劳动人民的赞歌。
“母亲在以一种精神,喂养着她的儿女们。”文章结尾卒章显志,道出了对母亲的感激和赞扬,也启示我们:父母的行动才是对子女最好的教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