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过了几天，朱元璋下朝无事，向近前内侍降旨：“随朕前往吴王府。”
这吴王府是朱元璋登基前的旧宫。当初刘伯温奉旨筹建皇城，鉴于旧城历代改建，山川王气已经泄尽，这才在城东白下门外填湖造地，在这钟山之阳建了明宫。这两年朱元璋年纪渐老，常生怀旧之情，听政之余，常回吴王府游幸，这样一来，原先冷清多年的旧宅因时常接驾，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又穿插点缀了许多，成了花团锦簇一般。朱元璋得以换换环境，倒也新鲜，后来，又将后宫富裕的嫔妃媵妾移居其间，再故地重游时，还偶尔在府中过夜，俨然使先前的旧邸成了离宫别院。
这天，朱元璋车驾进了旧城，沿御道街经过闹市时，迎面看见一座高大的门楼，朱元璋特意留心朝那块悬有自己御笔亲题“大功”的匾额看了一眼。这是开国初年特意为徐达敕造的宅邸，如今看来仍不失往日的派势，朱元璋在辇上降旨：
“传宴养心阁，命徐达过来侍宴。”
长随太监将圣旨吩咐下去，车驾已进了吴王府。
徐达忽被宣召，匆匆赶来，被引到阁上，却见朱元璋正独自一人凭窗而眺，只得在朱元璋身后下跪奏道：
“臣徐达遵旨前来叩见陛下。”
朱元璋这才回身，上前将徐达搀起，说道：“朕今天在此设宴，并无他人，君臣之礼，一概免去，也好一叙旧情。”
徐达恭谨，忙又下跪，连称：“臣实不敢。”
朱元璋给徐达赐罢座位，酒宴已经摆上。朱元璋抚杯感慨地说：“当年徐兄在乡务农，朕已投入濠洲郭公麾下。那年回乡招兵，徐兄率先相从，从此随朕开基立业，如今想来，竟如弹指之间。”
徐达想着当年往事，点头称是。
朱元璋举起酒杯，忘情地说道：“你我布衣之交，原本民间兄弟，如今虽为君臣，私下不必过分拘泥礼节，来，为兄先敬一杯。”
徐达早年虽与朱元璋交谊深厚，今天却甚感意外，哪里还安心坐得，忙起身举杯谢道：“臣实不敢，容臣先敬陛下。”
朱元璋安坐原处，点头道：“如此一同饮下。”
把酒饮了，朱元璋才命徐达落座，又道：“草创时期，徐兄不避矢石，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朕亦知徐兄颇有威望，命代朕约束众将，封为一方统帅，多年以来，果然不负朕望。”
徐达忙自谦：“臣得效犬马之劳，都是奉了陛下的圣旨，万不敢言功。”
朱元璋道：“虽然如此，徐兄的帅才足可称一代名将，虽汉朝韩信，亦不过如此。”
徐达因圣上褒扬，自然高兴，把自己比作韩信，也没有往别处多想。朱元璋见徐达一脸忠厚，又举杯说道：“朕为兄弟的赫赫功业祝酒一杯。”
徐达心想，虽是赐的私宴，圣上今天的客气也确实过份了些，不免有些不安，但还是把酒喝了。
朱元璋又举杯说道：“开国以后，徐兄为朕镇守此疆，可谓劳苦功高，如今还朝，朕这杯酒权作是为 徐兄接风。”
徐达忙道：“臣万万不敢。陛下在朝夙兴夜寐，日夜操劳，小弟在北疆些许劳动，不敢言苦。”
朱元璋道：“如此一同饮下。”
三杯酒下肚，朱元璋起身走到窗前，说道：“此府虽是当年旧宅，近年来不 断修缮，尽管不甚宏伟，却不失幽雅清静。”
徐达只得离座跟来，在朱元璋身后朝下望去，见假山美池，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美不胜收，果然不失帝王之家的风范。当年圣上常在吴王府召见众将，徐达等人只能在前殿参见，却不知道这王府深处还有这番景致，心中只顾感慨，朱元璋回头见徐达看得入神，指着近处一所精巧别致的独院说：
“那便是朕当年收纳郭惠妃的去处，如今已赐给别的美人居住。”
徐达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绿窗下有人影闪过，吓得忙将眼闭住，转向别处。
朱元璋见徐达知趣，回到席前，说道：“朕念徐兄功高，有意将此宅连同满府佳人一同相赐，作为徐兄歇息休憩之所。”
徐达尚未就坐，先被唬得一惊，忙又双膝跪倒，谢道：“此乃帝王之宅，臣万不敢接受。”
朱元璋从容将酒杯端起，欣赏着徐达诚惶诚恐的模样，先自饮了，慢慢说道：“你我既为兄弟，兄弟之间，区区相赠，有何不可？”
徐达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虽居高位，头脑却十分清醒，此时蓦然生出一丝不祥，忙以头点地，谢道：“臣至死不敢接受。”
朱元璋盯了他半晌，犹豫地说：“徐兄如此谦逊，他人更无此福。”
徐达再次拜谢，才敢入席。
朱元璋道：“朕不善饮酒，徐兄却是海量，与朕对酌，换来大杯。”
徐达忙谢道：“臣的酒量也已不如先前。”
朱元璋吩咐道：“只管换来。”
侍从取来大杯，徐达不敢不从，只得换了。
朱元璋说：“当年胡惟庸在朝专横跋扈，擅权枉法，满朝畏惧，却对朕说胡贼不宜为相，后来果然言中，可见徐兄的眼力不差。”
徐达自谦：“臣也不过是凭感觉而言。”
朱元璋道：“胡惟庸之败，实是我朝大幸，徐兄有先见之明，当独饮三杯。”
徐达只得饮了。因换了大杯，徐达虽有几分酒量，三杯下肚，也觉得心跳耳热，话亦多了起来，先前没有说过的，此时不觉顺嘴而出：
“还有一件事臣从来没向别人说过。胡惟庸当年与臣结好，遭臣拒绝，便怀恨在心，竟想用银钱买通臣府上的门客福寿，令其暗中寻臣的短处，好加以陷害。幸亏福寿忠心不二，向臣禀明此事，方才没让其得逞。”
朱元璋听了，却想：“没有得逞，莫非徐达真有短处可寻？”心中生疑，却抚慰道：“由此更可见出逆贼之奸。”说罢，举杯邀徐达同饮。徐达因是大杯，此时已酒至半酣。
朱元璋见了，越发感慨地说：“当年，朕曾与众将相约，待共享富贵时，君臣忘情同乐。谁知朕有天下之后，奸相迭出，方知得天下难，守天下更为不易，如今你我兄弟得以半日偷闲，还不一醉方休！”
徐达奏：“今天陛下开怀，臣敢不奉陪。”
朱元璋便道：“如此徐兄再饮三杯。”
徐达不敢不从，将斟满的三大杯饮了。
朱元璋又道：“徐兄一生英雄，三杯岂足，再饮三杯。”
徐达此刻觉得杯中之物已淡得很，因圣上有旨，三杯酒又滑下肚去。
朱元璋见徐达并不推辞，又道：“徐兄豪爽，再陪朕三杯。”
徐达此时心想：“圣上的酒怎敢不陪。”又一一饮了。谁知喝到此处，才觉得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朱元璋见徐达醉眼惺忪，知道他酒量已过，说道：“且随朕至房中歇息。”说罢，命太监搀徐达一同下阁，进了那所跨院。
闲居此处的李美人听说皇上突然驾临，忙迎出屋来，忽见后面还有一位歪歪斜斜的大臣，正不知所措，朱元璋袍袖一挥，李美人见了，忙到厢房回避。
徐达头重脚轻，也不理会，进了内室，不由自主倒在龙床上。朱元璋也不管他，只顾自己上床歇息。徐达斜眼看见圣上蒙被而卧，也顾不得圣驾就在身旁，头一沾枕头，竟酣然入睡。
朱元璋将锦被蒙住头脸，哪有睡意。今天将这位功高盖世的开国元勋灌醉，就是想探探他酒后的言行。果然一向恭敬的徐达失了常态，此时仰卧一侧，竟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心里便颇不是滋味。此时听着那阵阵鼾声，朱元璋仿佛又回到当年同在军中的情形，一时心绪缭乱：假若徐达得了天下，还不是也象今天自己一样成为天下之主？此念一生，心中狂跳，眼前真的幻影叠出，仿佛身旁睡的就是真龙天子，自己反倒成了依附于人的臣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将锦被揭开条缝。这时正好徐达翻了个身，不知为何，就见他一跃而起，惶然四顾，大惊失色，一头跌下床去，跪在地上连呼道：
“死罪！死罪！”
朱元璋揭开衾被，揉揉眼睛，故意问：“卿与朕同床而眠，何罪之有？”
徐达此时酒已惊醒，惶然再拜道：“这里岂是臣来的去处，况且酒醉龙床，这等大罪，臣岂有再生之理！”
朱元璋见徐达拜伏于地，一脸惊恐，真可谓毕恭毕敬，心中方安，说道：“今天朕邀卿饮酒叙旧，虽然过量，朕不怪卿，且仍上床歇息。”
徐达以头点地：“臣再不敢。”
朱元璋不再挽留，命太监送徐达出府。
